黎朔笑道:“不妨,那边都训练好了,现在不是作战时期,只是守一下各个城门,不用我怎么操心。”

狐狸唇边仅有的一丝笑意慢慢褪去,他迎着我的目光,许久,淡淡道:“早早年幼,军中未免不服,正需要这样的严令,来树立他少将军的威信。”

二叔冷哼一声,走到台边,吼道:“都给老子滚过来!”

我撑起身子,与他并肩坐着,低声道:“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真要置卫家军于不顾,我当日去的就不是杏子原,而是小江口。”

亘在我与他之间的,不但有罗婉,有江家,有卫家军,有早早尴尬的身份,还有这永远无法抹却的两年岁月。

狐狸又伸出手,将我凌乱的头一缕一缕地整理好,待将头全部理好,他凝望了我一眼,忽然用力地将我抱入他的双臂之中。

这一路急驰,除去必须的歇整,众人都卯足了劲。因为知道形势危急,连偶尔的咳嗽声都透着几分沉肃。

“绿珠妹妹,那日一见,自此茶饭不思,亲若不来,吾唯有一缕幽魂赴黄泉——”

当先那人铁甲铠衣,身形挺直,盔下的面容象淬过火的利剑,多了几分不可逼视的锐气与锋芒。他率骑而出,待至我马前十余步处,勒住马疆,静静地看了我片刻,唇边渐有浅浅的笑容。

“陈五,鄂郡人氏,今年十八,尚未婚配——”陈五话未说完,已被老七一脚踢了开去,骂道:“你小子油惯了是吧?敢在大嫂面前这么说话?!”

我沉默了许久,才再看向他,声音很平静:“江公子,请唤我青瑶夫人,我与亡夫是正式拜堂成亲的,我是这里的当家大嫂,不再是你们江家的媳妇。”

狐狸也站住,转身看着我,轻声道:“别怕。我今天刚收到消息,田公顺被蔺不屈的人马拖在了伊州一带,自顾不暇,我们已暂时没有危险。相反,郑达公一直压着青陵府打,江文略必须带人赶回去,他更怕我们鸡公寨不与他合作,让他后方不稳。他今天之所以提出一定要见你,签下盟约,实在是逼不得已。依我看,他认出你后,坐立难安,好象很怕你因为仇恨而要撕毁盟约,怕咱们会趁他与郑达公交战时在他背后捅上一刀。所以,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你根本不必怕他。”

“是,永嘉军驻扎在山下,江公子却一个人在鸡爪关外站了一夜,弟兄们请他进哨寨避雪,他也不肯。只说让我们不时来看看,若是大嫂已生,六当家这里不忙了,就请下去见他一面。有弟兄下去说大嫂生了,他就不听劝阻,执意要上山,说是一定要见六当家,有要事相商。弟兄们拦都拦不住——”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让邓婆婆端来火盆,与瑶瑶说着话。

看着二寨主已退到林边,狐狸叹了声,拂了拂衣襟,淡淡道:“好歹兄弟一场,给三哥留一条活命吧。”

我正笑眯眯看着,忽觉手臂微微紧了一下,回过头,狐狸在向我微笑,他的手,还在扶着我的左臂。

我坐在房中绣字,五寨主一直站在门外,并不进来。我尽自己最好的手艺来绣,但这行字还是绣得不尽如人意。

想起狐狸说过老七的娘曾挑着谷子走到京城,到刑部大堂滚钉板的执着劲,我一个哆嗦,不敢再劝,慢悠悠踱到狐狸身边。

因为打定主意要让他吹笛子吹到嘴皮麻,我吩咐阿金阿聪带上竹躺椅、竹踏脚、茶壶、茶水、瓜子及茶叶若干。

我充满同情地望向狐狸,颤声问:“后来呢?”

眼下双方最大的隐患是黄家寨,自然便开始称兄道弟了。

秀才爹酷爱读史书,我年纪很小时,他便将我抱在膝头,摇头晃脑地读《史鉴》。

他不停用额头撞击着桌腿,鲜血沿着他面颊流下,流成愤恨的河流。

想是我面上红白不定,狐狸忙收了折扇,长长一揖:“嫂嫂恕罪。”

有两人捂着鼻子过来,将我架起。我双脚拖地,被他们架着往右边走去。身后,还隐隐传来那群野兽般的男人的笑声。

我不知道生了什么事,顺着众人的目光侧头。

“所以,卫家军、永嘉军、飞龙军,三方联手抗击漫天王,势在必行。”

“可是——”

他也明白我在指什么,叹了口气,道:“大哥占了嘉定关,他又以当初你们借洛郡一事为借口,要想让他退出是不可能的。可如果不退出,你们卫家军就不愿与我们再合作。”

“是。”

军中为此事争论了许久。早早上次被罗弘掳走以及这次江大公强占嘉定关,狐狸加上我,说得唇干舌燥,都没办法说服五叔老七和八营统领,继续与永嘉军精诚合作。

“青瑶,帮我,也帮卫家军。”

我低叹一声,道:“我也一直在想办法促成双方的合作,可军中意见太大,六叔他考虑到若强行下令合作,双方将领互相猜忌,真的到了战场上,只怕危险。”

江文略忽然握上我的手,安静地看着我。

“青瑶,若是我来卫家军为人质,促成双方的合作,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第一反应是“啊”了声,道:“太危险!”

他静默地望着我。

我抽回手,定下心神,慢慢地思考。

“不,太危险,你不能来……啊,不,不对。你来做人质,是看着危险,可实际却安全……卫家军若动了你,今后天下之大,就不会再有人愿意和我们合作或是投靠我们;你大哥不好动你,你一旦有事,所有人第一个怀疑的是他,他担不起这个手足相残的罪名,你爹…也绝不会允许他动你。”

他唇边有笑意,鼓励着我说下去。

“你留在永嘉军中,只会令你们兄弟派系之间的矛盾激化,不如从那个漩涡中脱身出来,真生了什么事情,也与你无关。如果双方合作成功,打了胜仗,攻了疆土,将来你回去,就是一大功臣,也能收永嘉军中间派系之心。你既然想到来做人质,永嘉军内部肯定是已安排妥当的了。”

我继续说着。

“你来卫家军,实际上是逼得你大哥非和我们真心合作不可,否则,只要他稍有不诚之举,都会让人怀疑他是想除掉你。你爹盯着,他万万不敢这样做。”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青瑶,你真的变了——”

“不,你没变——”他又缓缓摇头,迟疑了一刹那,低声道:“是我,一直没有真正的——”

他忽然站起,我也随着他站起。

他向我长施一礼。

以前,他也曾对我这样长施一礼,可抬头时总带着戏谑的表情,调侃道:“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这刻,他抬头望着我,声音很诚恳。“青瑶,请你原谅我。”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声音低沉:“以往,我总觉得我是男人,就算有天大的事,都应该我自己担着。青瑶,是我江文略有眼无珠,我错看了你,是我狂妄自大,把你们母推到了生死悬于一线的境地。”

他喟然叹道:“走到这一步,都是我的错。”

一瞬间,我心中闪过欢喜又悲凉的感觉。

为什么?以前他不能这样和我坦诚相对、有商有量?

当命运将我们推到巨大的鸿沟两侧,前缘难续,他却对我说出了这番话。

我还在怔然,他面上却闪过一阵不正常的红色,仿佛情绪过于激动一般,忽然剧烈咳嗽了几声。

我急忙伸手扶住他,他却在咳嗽平静之后,向我微微摇头,笑了一笑。

我默默收回手,敛衽还礼,喉咙却似堵住了一般,说不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