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微蹙了眉,向二叔道:“二哥,今日是少将军加印大典,洛郡数万百姓都在看着,为免失了民心,还是请二哥把部属叫来,问清楚的比较好。”

有风自门外吹进来,将本就敞开着的门吹得吱呀响了一下。狐狸再逼视我许久,呼吸逐渐平静,慢慢收回按住我胸口的手,身子也缓缓地坐正。

即使不恨了、不怨了,即使他的心还在原处,可我与他,还能回到从前吗?

我连连点头,努力提起全部的精神。是,我若不支撑住,又怎能救回早早?

最终,都随空旷中的寒风,席卷而去。

“今夜可否一见?想你的——”

晚霞幻出淡淡的金光,将前方那座巍峨的城池笼在其中,也将从城门策骑而出的数千人映得气势恢宏。

“伍思敬,敬大嫂和少寨主!”

这声熟悉的呼唤,忽让我想起了与他一年多朝夕相处的时光。他喜欢看我在他面前笑,在他面前说个不停,喜欢捉弄我看我害羞,却很少对我主动说起外面的事情。有时,他面色沉重地回到小楼,任我如何追问,他也只是将头埋在我胸前,低低地说:窈娘,你让我靠一下就好。

远远可见议事堂窗内透出的烛光,我停住了脚步。

“什么?!他上山了?”

“当然,大家都说你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女人,说你有张飞那么高,还会使一对大刀,几千个男人都得听你的话——”她还没说完,我已笑得东倒西歪,没想到外间竟已将我传成了这样。

二寨主带着人且战且退,三寨主一路紧追不舍。

也不知江文略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

不知是不是怀有身孕的原因,我特别容易情绪激动,听到他这话,眼泪啪啪,直落在手中的衣裳上。

老七仍不抬头,闷闷道:“我喜欢这样。”

第二日戌时,狐狸果然依诺前来,邀我去山顶赏月。

我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冤的人,却不知还有比我更冤的。

在这乱世,为了所谓的利益,群雄们昨天斗得你死我活,今天却也有可能拍着肩膀称兄弟。

三寨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睛里喷出火来:“谁是王八蛋?!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想当大寨主?!没门!”

伴随着一声极力压抑的嘶吼,豹子头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

我吓得退后两步,背靠枣树,脸上失了血色,心中却一动:狐狸胸膛散的气息,那般清雅,象极了那人将我拥在怀中的感觉。

另一个铁牛般的大汉笑得牙肉暴露:“就是,美人嘛,得剥干洗净了再吃。”

我被很喧闹的人声吵醒,从被子里坐起,睁开惺忪的双眼。床前,围着密密麻麻的人,其中有怒火冲天的公公婆婆、面色铁青的夫君、窃窃私语的下人,还有满面同情之色的罗家小姐。

也许,可以试一试。

我向他微微而笑,轻声道:“六叔,很久没听你吹过笛子了。”

狐狸没料到我在这个时候忽然说起这个,怔了一下,又似是也忆起了许多往事,他唇角慢慢涌出笑意:“大嫂想听?”

“嗯。”我低声道:“不知为何,忽然间很想听,听你以前在鸡公寨时吹过的那些曲子。”

“好。”狐狸的笑容很愉悦,看得出,是那种自心底散出的自然而然的愉悦。他手在椅几上一撑,猛地站起,在书阁中翻找了一阵,才翻出一支青竹长笛,正是以前在鸡公寨时他不曾离身的那支。他的手指,象抚摸着珍宝一般,留恋地抚过笛身,他的微笑,也愈柔和。

他再抬头看着我,墨玉般的眼睛里似闪烁着别样的光芒,我还来不及将目光避开,他笑了笑,横笛唇前,悠扬的笛声在书阁内象小溪般流淌。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仍坐在鸡公山的云池亭,迎着清幽的夜风,看着他如星般的双眸,再让煎熬的心慢慢平静。

狐狸一曲吹罢,反握着竹笛,静默地看着我。

我低叹一声,“听到这曲子,我就好象回到了鸡公山。”

他的声音很轻柔:“等形势再稳定些,我陪你回鸡公山看一看。”

我侧过头,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早早,温柔地抚上他的额头,低低道:“有时候真想永远留在鸡公山才好。我总记得,当时我们一起去捉黄蟮的情形,那时早早还没出生,现在都一岁半了。唉,当时的那帮弟兄,也都——”

狐狸依旧在微笑,但慢慢地将长笛放在了几案上。

再过一阵,他神情怅然地望向窗外,淡淡道:“当初那帮兄弟,活下来的不过一半。”

他长叹一声,走到案前,急笔写了一阵,再似出神了一会,才放下笔,轻声道:“这一百多人中,有七十多人是老兄弟,唉,能不能保下命,就看他们的造化吧——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念昔日手足之义,特赦上述人等,但死罪可免、活罪难赦,为严明军纪,着责每人二百军棍,监禁三月,以敬傚尤——”

我看着紫绫上书着的朱红楷字,良久,低低叹道:“真的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看着狐狸在紫绫卷轴上盖了上将军印,我“啊”了一声,道:“对了,那天打得那么凶,早早的少将军印没有摔坏吧?”

狐狸缓缓抽出案下的抽屉,从里面托出一个锦盒。我撑了拐杖,走到案前,拿起锦盒中的玉印看了看,在紫绫上用力印下,顺手将玉印放在腰边的绣囊中,再抬头向狐狸微笑,轻声道:“谢谢你。”

他微抿了一下唇,缓慢地抬起右手。我以为他要来拿我腰间的玉印,本能地微闪了一下身躯,他的手却落在我耳侧,将我散落下来的一绺长,轻轻地拢到耳后,望着我,淡淡问道:“谢我什么?”

为何而谢?

我一时语促,狐狸轻声笑了,渐渐大笑。笑罢,他后退两步,右手撑在案上,叹道:“青瑶啊青瑶——”

他后退时,宽袍拂过长案,将案角一叠纸带落在地,米白色的宣纸象白羽翩飞,在空中旋出优美的弧线,飘然落地。

我与狐狸同时低头,也几乎同时看到落在他脚边的一张纸上,赫然写着的八个字。

愿者,不可。

可者,不愿。

字迹透纸三分,苍劲浑然,却于最后一点微有拖滞。

秀才爹当年写得一手好字,按他的说法:此种笔迹,书者性格果毅刚决,却终免不了心有迟疑不决之事。

我的双手,不由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