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度还礼:“江公子恩义。”

鸡爪关旁的山谷很深,悬崖峭壁上却长着很多松树,长生正被丢在一棵树上,才捡回一命。

“美娘不肯,她娘以死相逼,她只得哭着嫁进了江家。等我从南边回来,仿如晴天霹雳,便冲到江家去找她。江家人多势众,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只得逃走。待养好了伤,已是大雪天,我忍不住翻墙进了江府,找到美娘,要带她走。可我们还没有逃出永嘉府,便被江修带人捉住了。”

豹子头也很怪,每晚酒足饭饱后,总是一脚把我踢到墙角,然后一个人在床上酣然大睡。以致我怀疑,他是不是在某些方面有些缺陷,可偶尔听到他中叫着那个“美娘”的名字,又打消了疑念。

不知熬了多久,马在往山路上跑,度越来越慢。再跑个多时辰,马终于停了下来,豹子头下马,横拎着我,在众山贼的拥簇下继续往山上攀爬。似是爬了很久,直到东方天际有微微的鱼白色,有大群人从山顶迎了下来。

直到与夫君完婚一年后,洪安越来越乱,二姨和二姨父都死在兵乱之中。这位表哥得了二姨临终前的嘱咐,千里迢迢北上永嘉,找到江府,被门房当叫化子打了出去,他便在大门前大叫我的闺名,被夫君听到,这才得了一条活路。

我听得呆了,虽然曾听说过哀帝荒yin无道,才被暴民杀死,却未想到,竟还有这等惨绝人寰之事。

“表妹跳完之后,昏倒在船上,哀帝便下令将她丢入河中。所幸当时随哀帝南巡的羽林军将军蔺不屈尚存一分良心,命人悄悄将表妹从河中打捞上来,并送回了家。

“表妹回到少年身边时,已经奄奄一息。家里人哭着给他们办了喜事,成亲当晚,表妹便在少年怀中断了气。

“一家人哭得伤心欲绝,谁知表妹被送回家的消息传到了哀帝耳中,哀帝大怒,找个由头将蔺不屈下了狱。少年所在州府的知府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个奸官为了讨哀帝欢心,唆使乡间的无赖状告少年家的田产是夺了他家的。知府借机将少年的爹娘下狱,少年爹娘是最老实不过的人,哪经得起此番惊吓,被毒打一顿后便在狱中断了气。

“少年去击鼓鸣冤,也被毒打一顿下在牢里。他妹妹只得去求那无赖撤诉,无赖反将她奸污了。

“等少年从牢里遍体鳞伤地出来,妹妹已经三尺白绫,悬梁自尽。”

我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冤的人,却不知还有比我更冤的。

我充满同情地望向狐狸,颤声问:“后来呢?”

狐狸淡淡道:“后来,少年拿了一把刀,冲到无赖家中,将无赖一刀捅死,本来他还想冲到府衙去杀知府,可打不过衙役,眼见就要性命不保,恰逢有一批流民经过那里,烧了州衙,救下这少年。于是,少年便随着这批流民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叫鸡公山的地方,便随这些流民上山做了山贼。后来,他因为打仗不怕死,被以前的大寨主赏识,成了鸡公寨的五当家。”

我的嘴此时应当可以塞下整个鸡蛋。

原来,这不是狐狸的故事。

这故事中的少年竟是五寨主。

数位寨主之中,五寨主是最不起眼也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原来竟有这么伤痛的往事。

我还没来得及掬一把同情的泪水,狐狸又开口了。

“也不知是在哪一州哪一府,也有一个少年,家里只他一个独子,爹娘守着几亩薄田过活。

“这一年又到了纳粮的日子,因为少年的爹得病起不了床,便让少年的娘挑了一担谷子去县衙交粮。可他忘了告诉妻子,收粮的官吏,总是会找由头将好谷子说成是劣谷子,将一百斤的谷子说成只有八十斤。因为这样,官吏们才能从中赚到些油水。

“可少年的娘,因为小时候烧,虽然没烧成傻子,却是一根筋的人。官吏将他家谷子说成是劣等谷子,又说只有八十斤,她便与官吏争了起来,结果自然是挨了一顿毒打。

“她不服,挑了那担谷子,走了数百里路,上州府告状,结果州府也说那谷子是劣等谷子,也只有八十斤。

“少年的娘犟脾气作,居然再挑了那担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走上京城,到刑部大堂击鼓鸣冤。滚过钉板,上了刑堂,刑部老爷们听罢案情,面面相觑,有一位老爷说了一句:若没有这二十斤的差额,你让老爷我们喝西北风啊?

“于是,少年的娘又被打出了刑部,她呕不下这一口气,因为滚钉板又染了风寒,回来后不久就死了,少年的爹本来就病重,经不起这等打击,便也断了气。

“少年这一年才十岁,家里的几亩薄田和房子早就因为告状而卖掉了,天下之大,他竟没有容身之所。所幸同村有个村民被拉丁后又反上山成了山贼,暗中回家探亲,见少年可怜,便将他带上了山。

“于是,这少年十岁时便做了山贼,八年后,因为他资格很老、人缘又好,便成了鸡公寨的七当家。”

我无语。

那个看见我就会脸红的清秀少年,那个明知我做的饭菜可能有问题、仍笑着吃下去的老七,竟然十岁时便做了山贼。

眼见狐狸又要张口,我顾不了心痛,将手一举:“慢着!”

狐狸微微一笑:“大嫂有何指示?”

我试探着道:“那个、六叔,能不能讲一个轻松点的故事?”

狐狸摇了摇头:“没有。”

我只得作罢。

“这回不是少年,是一个大夫。他悬壶济世,在乡邻中颇有声望。某一夜却被县令请进了一个园子,替一名昏过去的四十多岁的妇人诊脉。他医术高明,自然一诊便说,此妇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谁知县令听了这话勃然大怒,将他打了出去。这大夫回来后仔细回想,想起丫环们曾经说过一句老夫人,这才知那有身孕的妇人竟是县令守寡十余年的娘。

“大夫惊恐不安,知道县令心狠手辣,只怕会杀人灭口,便带着妻儿连夜离开家乡。谁知县令现大夫逃走,便知他知道了自家不可告人的丑事,于是派了杀手,连夜来追大夫。

“在一条小河边,杀手追了上来,将大夫一家砍倒在血泊之中。大夫也被砍了一刀,所幸他及时跳入河中,才捡回一命。

“他家破人亡,便也只得上了鸡公山,落草为寇。”

我怔然半晌,低声道:“我知道,这是屈大叔。”

狐狸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我也慢慢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故事,便也沉默下来。

夜风忽盛,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狐狸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解下长袍,披在我的肩头。

此时他仅着一件贴身的中衣,可这么看过去,倒显得他身形更为修隽挺拔。

见他又要张口,我忙道:“六叔,你不用再说故事了,我都明白。”

狐狸唇边慢慢涌上一丝笑意,道:“大嫂果然冰雪聪明。”

他喝了口酒,望向天上的明月,淡淡道:“鸡公寨的这些兄弟,除了二哥和三哥的人,其余的基本都是被逼上山的。若是鸡公寨因为二哥和三哥闹内讧而散了,他们便会没有了活路。我不管名义上当家的是谁,我只要这帮兄弟有条活路。”

“所以,你才将我肚子里的孩子说成是大当家的,用大当家遗孤的名义来镇住他们。”

狐狸微微一笑,看定我,悠悠道:“所以,大嫂以后不要再作下山赏月的打算。若是大嫂喜欢赏月,我愿陪着大嫂夜夜在山顶赏月吹笛。”

我侧头想了一阵,道:“六叔说话算数?六叔若能夜夜陪着我赏月吹笛,我便安心留在鸡公寨,生下孩子给你们当少寨主。”

狐狸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方缓缓道:“只要大嫂不再逃走,杜凤自然言出必行。”

逃你个头啊逃。

我还有可能逃走吗?

可既然逃不走,总得折磨一下你这个狐狸。你笛子吹得好是吧,我便让你每晚吹到嘴皮麻。

想象狐狸每夜于凉风中瑟瑟吹笛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将一颗石子高高踢起。

狐狸看了我一眼,道:“笑什么?”

我摇头:“不可说。”

狐狸也不再追问,站起来,淡淡道:“我自会想办法,请屈大叔给你用一些药,推迟孩子的出世,只要能推迟十来天,再造成不慎早产的假象,弟兄们自然不会有怀疑。不早了,大嫂,请回吧。”

见他转身往山上行去,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有几分凄凉,我一时没有控制住,竟大声说了句:“还有一个原因,你绝不能让山寨散了,否则便对不起大当家,毕竟找妓女上山这个主意是你出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