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半夜坐起,看着床上那个黑沉沉的身影,觉得他不过也是个可怜之人罢了。

火光越来越远,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远去。

我隔着纱帘与他见了一面,隐隐觉得他长得象记忆中的二姨夫,都是塌鼻梁,两只耳朵有点招风,人中处有点不干净,倒象他六岁时的鼻涕一直没有擦去似的。

他的声音很低沉很嘶哑,我手一抖,针便扎到了手指。

我愣愣地看着手指上殷红的的血团。

“我和美娘是同一个村的,村里的人都说美娘长大了一定会嫁给我。我和美娘也都是这么认为。美娘十三岁的时候死了爹,本来我们是打算在她守孝满三年后便成亲的,所以我便去了南边拜师学艺。结果第二年,她娘因为欠下了赌帐,把她许配给了永嘉府江修家的二儿子。”

我无语,江修是江文略未出五服的堂叔,听说前两年已死在黑州大牢里,他家那个二少爷傻到连筷子都不知道抓,原来也曾娶过媳妇。

“美娘不肯,她娘以死相逼,她只得哭着嫁进了江家。等我从南边回来,仿如晴天霹雳,便冲到江家去找她。江家人多势众,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只得逃走。待养好了伤,已是大雪天,我忍不住翻墙进了江府,找到美娘,要带她走。可我们还没有逃出永嘉府,便被江修带人捉住了。”

接下来生了什么事,可以想象得到,永嘉府的人很喜欢将“yin妇”押到贞节牌坊下烧死,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规矩。

这应当是我嫁到江府之前生的事情,所以从没听人提起过。也难怪,谁家媳妇曾经被人拐走,必然不好启齿。

难怪掳我上山的那一晚,豹子头看着贞节牌坊会是那样的神色,会有那样苍凉的笑声。

烈焰噬骨,那娇弱的美娘,该是何等的苦痛?

我望向豹子头,他似读懂了我的目光,脸瞬间涨得紫,手也在隐隐颤抖。

虽然真相不同,但因着同在贞节牌坊下被烧的命运,我忽然同情起那个美娘来。衣裳已经补好,我在被中穿上,赤着双足,走到桌边,拿过豹子头手中的酒壶,倒了一杯酒,缓缓地推到他面前。

他的脸苍白无比,眼睛中浸透着悲伤,颤栗着说出来的话更让我震惊。

“是,我本来也要和她一起被烧死的。可江修说不能便宜了我,得让我痛苦地活着、断子绝孙地活着。江修以前在黑州大牢中当过牢头,懂得最惨无人道的刑法。他用针截断了我那处的经脉,从此,我——”

伴随着一声极力压抑的嘶吼,豹子头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

他不停用额头撞击着桌腿,鲜血沿着他面颊流下,流成愤恨的河流。

我低头看着这个粗壮的汉子如同失群的羔羊一般哀啼,不知所措。

他逐渐平静下来,却没有看我,脸上浮出难以言喻的哀伤。

“所以,上了鸡公山之后,不管抢来多少女人,我从来没有碰过她们。可时间一长,弟兄们便有些风言风语,有些人也开始不服管束。正好抢了你来,见你长得有几分象美娘,我、我便起了将你收在房中掩人耳目的心思。”

我正心生一丝怜悯,却见他忽然抬起头,猩红的双眼狠狠地盯着我,咬牙切齿道:“今夜弄成这样,对不住,为了防止你乱说,你只有正式嫁给我了。”

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必和先前狐狸一般,象生吞了一只癞蛤蟆,半天才咽下去。

豹子头却似慢慢恢复了清醒,他站了起来,高大沉郁的身影象乌云般将我笼住,冷冷道:“你反正也无处可去,你的亲人都以为你死在了大火之中。你若愿意嫁我,继续替我掩人耳目,我必以妻之礼相待。你若不愿嫁,也可以,但今晚的事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得将你的舌头和双手留在鸡公山。”

我迅做了抉择,点头道:“好,我嫁。”

没有别的选择,若被割去舌头和双手,还不如死了干净。更何况他说得对,以前的沈窈娘,早已被烧死在贞节牌坊下。

豹子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道:“从今天起,你睡床,我睡凳子。”

我没有推辞,看着他啪地将窗户关上,忍不住问了一句:“卫寨主,若怕泄密,你将我杀了岂不是更干净?又何必要娶我?”

他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狰狞地微笑。

“若杀了你,又到何处去拿万——两——黄——金呢?”

刹那间,我浑身冰冷。

豹子头却没有再看我,他将两条长凳并在一起,躺上去,手掌一扬,烛火熄灭。

我在黑暗中瑟瑟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牙齿,没有叩出声来。

那个秘密,那个要被烧死的时候打算拿来保命、却没来得及说出的秘密,他如何会知道?!

洞房花烛夜、杀人放火时

四月二十,黄道吉日。

鸡公山刚打了两场胜仗,又适逢大寨主卫老柴大婚,酒水和吃食流水般地往山上搬。

这段时日,我十分尽责地扮演着待嫁娘的身份,偶尔在众人面前与豹子头“娇羞而含蓄”地恩爱一番。豹子头一高兴,便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虽然老婆不能同享,但成亲这晚,会将青楼姑娘们再度请上山,供弟兄们享乐。

真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食色性也,怪不得诸路群豪中谁若打出“均田地、分女人”的口号,势力便会大涨,当然那女人分不分得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另当别论。

只不知若是女人揭竿而起,打出“均田地、分男人”的口号,这天下又会乱成什么样?

我正坐在窗下胡思乱想,山寨议事厅方向已是锣鼓喧天。

拜堂的时候终于来临。

象拜堂成亲这种事,如果单是新婚夫妇没有经验还好办,可如果包括司仪在内的人都没经验,就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乱。

虽然拜堂这件事情我有经验,可毕竟这世上还没有新娘子指挥如何拜堂的,所以只能随他们摆布。

于是这亲成得甚是热闹,哄笑声吓得鸡公山的野兽有一年半载都不敢出来遛跶。若不是狐狸请了邓婆婆过来,拼尽力气指挥野狼们要如何如何,只怕这堂拜到明天早晨,都入不了洞房。

邓婆婆怕我饿着,往我手里塞了两个馒头,可我也吃不下,倒是入了“洞房”后,见那合欢酒,狠狠喝了数杯,又嚼了几粒干果,便胡乱往床上一躺。

豹子头很晚才醉醺醺地回来,往我身边一躺,鼾声大作。

二三寨主还想闹洞房,被狐狸带着五寨主和七寨主拉走,狐狸临走时还认真地将房门关紧。

待所有人都走远了,豹子头的鼾声也慢慢停住。我想我定是先前喝了几杯酒,醉了,不然为什么会听见他在抽泣呢?

转身一看,却是真的。但刚将他的泪痕看清楚,他却又迅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美娘,我成亲了,新娘不是你。

美娘,我害死了你,今天却和别人成亲。

或许,他将我从柴堆上挑下来的那一刻起,便不自觉地把我当成美娘了吧。那么高大威猛的一个汉子,抽泣起来象孤苦无依的弃婴。

我心中恻然,依旧躺下,待觉得身边之人的身子不再抖了,才低声问:“要不要喝点水?”

他隔了许久才答:“不用,这点酒,我挺得住。”

又问我:“你呢?好象什么都没吃,饿不饿?”

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鸡公山的匪这样子躺在一起,象几十年的老夫妻一样絮絮叨叨地说话,说着说着,眼泪便要涌出来。

过了许久,我听见他在翻身,便问:“饿不饿?你好象也没有吃东西,光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