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明儿就开会,明儿就入社。

答应了,石匠娘就安安详详死去了。

“婆,婆,快些吧,娘不让姐们去出演团当那演员哩,姐们死也要去,娘就哭了呢,在家里就和姐们吵成了洪水涝天了。”

盲桐花:聪耳听音

那时节,可真是一世界都陷在了静安里。县长望着她就像望见炎炎的日光不见了,月亮出来了,一世界的日色转眼间变得水月溶溶了。

那人就对县长笑一笑,不说自己会啥绝术儿,他却说:

姑女就笑了:“你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哩。”

乡长就从魂魄山坐车,用一大天时间到了县里边,向县长鸭舌鸡嘴了。那当儿,县长正在赤膊上阵地骂一个新加坡人的娘。新加坡人的娘死了。他娘是县城西郊石榴村的人,儿娃多少年前当兵到了台湾的哪儿不明生死了,可岁月日子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儿娃生死明晓了,竟就成了新加坡的商人了,传说他钱多得可以用钱当砖做坯盖楼房。然而呢,然而他有钱,可就是不能把娘从村落庄子接渡到洋海那面去。姐去了,弟去了,挨沾了亲故的也去了许多哩,可她娘是死也要死在庄子里。也就在两个月前死在了庄子里。县里就告了她的儿娃了。儿娃已经六十一岁了,是男人却穿了女人们也鲜有人穿的花衣裳,像大北方的一棵枣树结满了南方的香蕉、芒果样。他一回来,县长是亲自去九都的车站接了他的荣驾哩,一路上,县长向他说了县里近年高远的规划后,末了试着道:“我们准备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那边买回来。”

是该敬着那个哑婆哩。

圆全女是从拐地儿那边走来的。可她不瘸不拐,走路飘飘,近似了从半空旋儿旋儿落下的叶。柳鹰雀是头天绝早起床上的路,在受活庄外住一夜,这天午时到庄里,三言两语后,就敲钟在皂角树下念了文件,搞完了社会主义教育,他想赶天黑离开这瞎瘸的世界到受活庄外住下来,第二天再赶回到公社里。可见了圆全女,他觉得他走得早了些,该在受活庄里住一夜。于是,他立在路中央,白洋布衬衫扎在皮带里,远远地望着圆全女,待她走近些,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条个儿,淡红脸,穿了花洋布的布衫儿,脚上是受活庄很少有人穿的方口绣花鞋。那鞋在集市的街面上,多得如五月五那天满地扔的粽子叶,可在受活庄却是只有她一人穿在脚面上,像寒冬的枯林里,突然在地面上开了两朵花。他就那么立在路中央,如要拦着她的去处样,说喂,你叫啥?今天开会你咋没来呀?

菊梅领着三个姑女儿,每人把持着一耧三行的麦,扒着剪着,像一排机器从雪地犁过去。雪是平整的,剪过去就乱乱糟糟了,像一群鸡狗在雪地打过了仗。别的人家从梁上过去时,望望梁道上堆的麦穗儿,便会惊惊地把目光投到地中央,对着菊梅唤:

你看哟,酷夏里落了一场大热雪,茫茫白白的一片哩。

场上麦子堆成二十一垛

谁想到哥哥我没老婆

独头蒜儿不分瓣

可怜哥哥我光棍汉

女瘫子唱:

耙耧的风箱两头拉

啥儿人留下我守寡

前辕骡子后辕儿马

谁知我妹妹守了寡

男瞎子唱:

没老婆的哥哥没笼头的马

日落西山哪是哥哥的家

日头落在西山沟

没老婆的哥哥谁收留

女瘫子唱:

炉子里冒烟笤帚扇

守寡的妹子我孤单单

月亮上来明晃晃

一个人睡觉空朗朗

破门破窗破水缸

风吹进来我一身光

孤雁落在沙滩上卧

难比我妹子心难过

男瞎子唱:

日头落在西山沟

没老婆的哥哥谁收留

一只风箱空又空

没老婆的哥哥谁心疼

上半坡,走半道

光棍汉受罪谁知道

毛草房上十八根椽

谁知道哥哥受艰难

人家栽葱我栽蒜

难活不过光棍汉

一边唱着戏,一边锄着地,就到了夏天,狠狠收了半月麦。天是该雨是雨,该日是日,想不到庚寅年是受活入社的第一年,麦竟丰收得大小田地里的麦穗都差一点压断麦棵的脖。打麦时,满世界都是黄灿灿的麦香味。筹划是打一天麦,分一天粮,不让麦堆在麦场上,可这一分就分了半个月。半个月每家都要往家挑麦子,扛麦子。

缸满了,囤满了,家里为老人准备了棺材的,就把麦子往那棺材里倒。没有棺材的,就往床上的光席上倒。到末了,再分的小麦没地方倒,各家的墙角和旮旯里都是麦袋儿,连往年盛夏最臭的茅厕里都是了麦香味,最后就把剩下的麦子堆在麦场上的两间麦场屋,就以为入了社,真是过上了天堂日子了。然而,跟着天堂日子来的却是一场大铁灾1了。

絮言:

1铁灾——即指我国“大跃进”时的烧铁炼钢的大灾难。在耙耧山脉又可以简称为铁灾,与水灾、火灾不同的是,火与水都是自然灾害,而铁灾,却是人灾人祸。事情起始于辛卯年,不要说受活,其实整个的耙耧都是风调雨顺,夏天小麦好,秋天玉蜀黍也一样好得叫人想不到。不消说,粮食充裕,日子水涨船高,果真有了许多天堂样。过了壬辰年,茅枝到县上开了几天会,回来敲钟说了两件事。一是她从县上挑回来一担葡萄糖的药水瓶,玻璃透亮,橡胶盖子,可以给每家一个装香油;二是说区政府改为人民公社,合作社和互助组改为大队和小队,因为种地是生产,就叫了生产大队、生产小队了。说生产大队里设有党支书和大队长、民兵营长什么的,说生产小队里设有生产队长、会计和记工员。说受活距离哪都远,既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大队,也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小队。说村支书、大队长、民兵营长、生产队长什么的,公社都让她独自一人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