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伤势很重!”

她下了道,横插进的庄稼地里。太阳又热、又亮,所有庄稼叶上的水珠都散出白色的水气。四周都是一样的绿色,一样的闪光。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树林啊?它们怎么在围着自己转呢?她觉得有点恶心,伸手抱住身旁一棵树站下来,微微地闭了下眼睛。一种温暖而又滞重的感觉,麻酥酥地流遍了她的全身……

南边的碉堡也参加射击了,子弹打得水花四溅。二十步开外就是一片谷子地,能到那里就算安全脱身了。她要双手撑地爬起来,可是左胳膊沉重得很,胳膊下边的雨水飘着红丝,这才知道左膀子负了伤。她咬紧牙关:“一定要爬起来,要进到那片谷地里去。”

小高拿着枪栓,也钻了庄稼地,大个子端着没有栓的枪,就追了进去。因为飞机还在头上连轰带扫,碉堡上的敌人也钻进乌龟壳,谁也不留心他们的动向。其实大个子本不必玩这么个小花招的。

“俞洁!”

“您的生意我知道,要拿我卖活口喽。”

他又问:“这是上哪儿?”

小高一声没吭,咬牙担起一副挑子来。

排长说:“打通墙壁,以备巷战!”

正说着天上响起了飞机声,匪连长跑到堂屋门口朝天上看看,急喊道:“信号布,信号布,快摆信号布!这帮驴日的在天上看不见青天白日帽花,炸弹下来不认亲戚,快,快!”

小高听了,先是吓一跳。这些狗杂种个个是饿死鬼,长两个肚子也吃不下这许多呀!又一想,到底比汉奸队还是文明点,集体坐在场上吃饭,总比随便骚扰老百姓强,尽管要的多,可也还有个准数。

新四军放路费送流动剧团回上海,俞洁自动地留了下来。她有了新的生命。

她在那个艺术团体,由学员到演员,由一般演员到挂三牌,经历了三年。随着艺术上的进展,她的乐观、自信和对生活的希望反而大大衰退了。艺术界,这个被看作纯洁、脱世俗的圈子,竟也是那么污浊、丑恶,同行之间像乌眼鸡似的。你演砸一个戏,人们指手划脚贬你,蔑视你,幸灾乐祸;演红一个戏,人们嫉妒、诽谤,说你跟这个导演有了暧昧关系,给那个名流送了贿赂。你明明在台上听到后台有人议论:“瞧那口台词!瞧那几步台步!这也叫演戏?”等你下台后询问:“张先生,我的台词还念不好,您多帮我!”“李小姐,我就是穿着古装迈不开步子,您指点我!”却人人都满口恭维地说:“好极了,太好了。侬勿要开玩笑好勿啦?我能指点什么?”

俞洁忍住气说:“我不住店,要吃饭。”

昨天夜里,在她作胃病,忆严和小高架着她前进的时候,她曾经起了个念头,想要悄悄离开这两个人。她觉得自己这个身体,恐怕是熬不到追上部队了。自己行动不了,也拖得她们两个人度减慢,失去追上部队的机会。为什么不放她们轻装前进呢?

忆严笑笑说:“很少想,很少!可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这时一阵脚步声,有更多的匪军进了堂屋。接着就听见划拳声、笑骂声,鬼哭狼嚎,乌烟瘴气。

老人担心地说:“婚书都让他们骗走了,他们能不找到这儿来捣乱吗?”

“二嫚!可真巧。”忆严拉住二嫚的手说,“你怎么在这儿?”

“这两天看见过队伍没有?”

“干什么的?”一个大高个子匪军端着枪问。

俞洁叹了口气,不再语。忆严把自己的东西全整理好背到身上,提琴挂在肩上,两颗手榴弹别进皮带,手里握着加拿大手枪,钻出了窝棚。小高送她出来,然后自己把窝棚前后左右的地形看了看。侧着耳朵听听,没什么动静,又回到窝棚里,俞洁正把头伏在胳膊上哭。

忆严问:“什么事?”

高柿儿很少和别人谈她的家庭况。倒不是谈起来伤心,一谈起来人们多半说些又尊敬又赞扬的话,叫她挺不自在。她想,老人家的光荣,自己拿来贴什么金呀!

“谁说,这不挺干净吗?这大襟上是会餐洒上的油,洗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