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多少次决心,但一到对着妻的面时我就张不开嘴了。我知道她爱我,我提出离婚对她是个沉重的打击,我不忍说出口。我绞尽了脑汁想找一个既不使她痛苦又能达到离婚目的的办法。我找机会说些别人离婚的故事,称赞那些人做得干脆。又偷偷地把两人的衣服分开箱子,暗示她。我已下决心要离开她,但天晓得,当她真的懂得了我的用意,脸色变得那么悲哀和可怕时,我又慌了,又拼命安慰她,不叫她多心,说我这一切行动全是无意的。结果问题没有解决,我们之间更紧张,更痛苦了,我连夜地失眠,她明显地瘦了下去。我痛骂自己这种倒楣的“善良”,却又下不了狠心。

戴上绒帽的第006章上开始……”

说完,电话里没有人回答,我奇怪了,问道:“怎么回事,你走了么?”

正巧,这个星期六我们机关有舞会,我把爱人约来了。我们坐在大厅角上,觉着背后有人嘁嘁喳喳地连笑带议论,回头一看,正是加丽亚。她见我看她,便索性大声道:“我正议论你呢!”甩甩头,走过来向我眼说:“可以介绍一下吗?”

车子过了西郊公园,猛然转了个弯,她撞到我身上了。重新坐好后,她向我点点头说:“对不起。”

前年,我刚从大学毕业,到二工地上做技术员。头一天进工地,我就出了个娄子——坐火车没有要报销单据。我懊丧极了,心想会计员一定不肯给我报,就是给报,也要狠狠地批评我一顿。我噘着嘴进了会计室。

显然,加丽亚也猜到了这一点,她瞅瞅我,嘴角轻轻一弯,像嘲笑我,又像嘲笑她自己。

我俩各想着心事,顺着海边的笔杨走了半天。她轻轻叹口气说:“在咱们这儿做人真难,尤其是姑娘!”她皱起眉来,但那声调却一点也没有伤心的意味,反倒像有点得意地说,“长得漂亮点又成了罪过了,人们围你,追你,你心肠好点,和他们亲热些,人们说你感廉价!你不理他,他闹绪了,又说不负责任!难道,这一切都能怨我吗?”

我说:“有些话,只当听不见算了!”

“我也有缺点,有点温主义,喜欢和男孩子们玩玩,可是,难道这样就非逼我嫁一个人才行吗?谁爱出嫁谁出嫁好了,何必管我!”

我笑一笑。

她看看我,小声说:“他们还说我破坏了你们夫妻关系……”

我紧张起来,忙说:“这是哪里的话!”

“我只是把你当作哥哥的,并没有想别的,你如果因为这受到旁人批评,尽可以不理我!”

“加丽亚,我又没惹你……”

我心中顿然一悟,啊,女孩子常常要说和自己心相反的话:她怕你和她分开,就故意说愿和你分开,她心里真爱你,又怎么好直说出来呢?特别在这众目所视的况下……

“唉!”她手里拿着个树枝,拍打着自己的裤子说,“最苦闷的,莫过于没人理解你了。”

“加丽亚,”我捏住她的手,低声说,“相信我,我理解你。”

我们挨得紧紧地站着,有好几次我想吻她,但终于克制住了。站了好久,才往回走。想到立刻要去见科长,我一步比一步走得慢。

科长坐在办公室的沙上,见我进来,将身子一挪,便招呼我坐下。

“上次叫你考虑一下自己在设计作风上的变化,你考虑了没有?”

“想……想是想了,还没想仔细。”

“怎么想的?孤立的,就设计思想考虑设计思想?”

我含糊地应了声。

“那样考虑不出名堂来!”他昂起头,自语地说。他思考了一下,直爽地问道:“你谈谈,最近一个时期,在你心中占最重要地位的是什么问题?”

“生活问题!”我也坦白地说,“和爱人相处得不好。”

“为什么相处得不好?”

我把我的况和想法大概和他谈了一下。

他沉默了许久,叹口气:“有些人说‘爱问题是生活琐事’,我倒不是这样看法,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最能考验一个人的阶级意识,道德品质!”

接着他详细地给我讲了一段从前他自己想离婚而又没有离成的故事。抗战前他在家里结的婚,两人感一直很好,胜利以后他进了城市,接触了好多知识分子,便产生了要和自己老婆离婚的念头,经过几次请求,领导上批准他回家去办理手续了。在回家坐的火车上他碰见有一孕妇要生产,当时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忙起来了,有人解开行李撕被单给小孩作尿布,有人从这车厢跑到那车厢来回地找大夫,列车长额上挂满了汗珠,就像那个生产的人是他的女人一样。这一切使老科长有了很多感触,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和我说:“当时我就想,我们这个社会的人,所追求的道德精神,不就是要这样地关心别人,关心集体么?对别人负责,对集体负责,互相都把对方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说穿了,精神不就是这么个内核么?我在离婚这件事上,为我爱人着想了多少?她等待我好多年,今天把丈夫等来了,却是来和她离婚的,不难想象,她的思想,她的精神要生什么样的变化呀?……还有比否定自己整个儿的精神品质更严重的悲剧么!就算离婚后我能找到一个漂亮的、合意的新爱人,它能弥补我这终身不能挽回的损失不能?在尖锐的斗争中,自己向自己低了头,以后再说自己是真正愿做个真实的者,恐怕连自己也不会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