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微弱的曙光破开黎明前的黑暗,第一颗启明星闪耀光芒时,屋内传来一声洪亮的啼哭声。年富负手立于院中,嘴角露出一丝欣然的笑意。“砰!”门打开了,纳兰氏喜极而泣,“富儿,生了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纳兰氏话音刚落,竹韵斋院门外爆竹声声,顿时扫去一夜的压抑与紧张。

陈福抱拳道,“杂家恭喜李大。”李又玠挑眉,“何喜之有?”陈福笑道,“杂家从未见过皇上如此严厉训斥某一位大,而不加贬谪,可见皇上还是十分信任李大的。”李又玠大笑,“还是陈福公公会说话,招喜欢。”陈福不以为意,也跟着“哈哈”大笑。冲着这融洽的场景,外只道是老友久别重逢,喜不自胜。年富径直走向陈福,抱拳施礼,“京中一别月余,陈大还好?”

年富淡笑着从地上拾起一块顽石,堤坝上用力点出一个点道,“从黎平府古州,到都匀府丹江,再到苗侗族树寨,三点一线,其周围全都是迹罕至的茂密丛林,想那位张广泗将军要想找到猴儿酒还是有机会的。”

刑台之上,一位中年文士身穿囚服盘腿坐于地,神情淡漠,仿佛此一去,这世间了无牵挂。李又玠朗声道,“笔墨纸砚都给备着,可还有未尽之言?”刑台之上的汪景祺淡淡摇头,李又玠不无惋惜的摇头长叹,“可惜了这一肚子的才学,和堪比颜真卿的墨宝真迹,后无福消受矣!”

年季瘪嘴,“好大的口气!”年富倚靠向身后栏杆,淡笑道,“一个自小家境贫寒,却是左右逢源、平步青云,而另一个家世显赫,恃才傲物,却是官场蹭顿。那次诗会上,两不打不相识,结下金兰之好。”年季讶然,“这样两个命运截然不同、性格极其迥异的居然能凑到一起,‘缘分’二字当真奇妙的很。”

坐正堂内看了整整一夜的卷宗,直至东方吐露,晨曦辐照,年富感觉浑身上下一阵阵着虚寒。用过早膳,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来报,“老爷有请。”于是年富一行穿过长亭雨轩,趟过小桥流水,钻过假山石窟,终于来到一处清雅幽静之所。只见那门房匾额上写着“静思斋”三个笔力苍劲的大字。年季幽幽叹息,“当今圣上惜字如金,朝中权贵罕有能珍藏其御笔手书者,没想到这位李又玠大却可以拿来做门房匾额,还真不是一般的大气滂沱。”

“下就不打搅年大了。”说完躬身退出正堂,转身走出的那一刻,青衫中年脸上公式化的谦卑笑意变成淡淡的赞许与满意,随即折身花苑深处,隐无踪迹。主怒仆辱,主辱仆死!年禄咬牙切齿,恨声道,“少爷咱们现就离开这里!”年富淡然一笑,“这里有吃有住,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说着从厚厚的书册中随意抽出一本翻看了起来,“咦?”年季好奇凑近跟前,“有问题?”年富薄消的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当真是个有趣的老滑头。”

忽闻前方骚动,紧跟着年富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芙蓉花香,抬眼看去,秦淮名妓幽芙白色纱巾遮面,长裙飘仙,袅娜蹁跹朝着年富走来,她身后紧紧跟随的秋思丫鬟朝着围观众猛挖白眼,尽显其泼辣强悍作风。幽芙盈盈拜福,“先前婢子无礼还望先生海涵。”声音清脆如山涧泉水,闻之令心旷神怡。年富抬手微拂,“幽芙姑娘客气了。”幽芙身后秋思丫鬟偷瞄了眼年富,见年富正似笑非笑的望向她,秋思白皙的脸上浮起一片殷红,随即垂下头去。

年禄颇有些底气不足的看了眼年富,见年富神情无异样,不觉轻松一口气。作为年大公子的贴身仆从,光是每年从门禁处所收的孝敬银两便有千两银子之多。年富淡笑道,“这位姑娘到底想告诉下什么?”见年富那张极尽俊美的脸上笑意浅浅,一双温柔眼眸深处却似黑暗漩涡深不可测,令与之对视之惊惧胆寒。清丽女子心头悚然而惊,眼前儒雅俊逸男子的身家背景恐怕比她想象中还要显赫高贵,“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小女子想说的是‘摊丁入亩’较之从前的‘头税’的确减轻了百姓身上的赋税重压,然而却并不能从根本上杜绝各州县官吏除额征火耗之外,暗中加派。”

庸德的目光透过病榻,缓缓望向窗外。束缚窗口的一方夜空中,星辉灿烂,柳叶微拂,时有鸟鸣虫吟,一派静逸安然。庸德虚弱的笑了,“记得他刚进府上的时候,常常独自一躲墙角里仰望夜空。那时候的他真的很美,美得让第一次遇见他的,误以为是位灵秀的女孩子。”庸德黯淡的脸上泛起一丝光泽,他似乎沉浸到那个儿时的梦境里,“一来二去们便熟悉了。的额娘是庶母,不得阿玛宠爱,她的院子一向很少有来探望。而那里却成了与他儿时最喜欢呆的地方。那里有株相思树,每逢花落籽熟时采下无数相思豆,或结成手链,或串成佛珠,无银两玩耍时便偷偷拿着去前街上典当,到最后能保留下来的就只剩这对手链了。”

年富朝着老者躬身施礼,“下无礼,还望老先生莫怪。”老者抬手,“罢了,老朽若是真的生气了,岂不是失了‘爱幼’的美德,与那混小子岂非一般无二。”见老者言行之间十分有趣,年季道,“小犊子,从哪里找来的老顽童。”年禄恼怒,“叫年禄,不叫年犊——”这边年禄为自己不雅的小号争辩,那边老者望向年季双眉微蹙,“若想活过四十岁,这酒还是少喝点为妙。”年季一愣,随即笑道,“这老头不仅腿脚不灵光,就连眼神也不济,需要延医请药的是躺地上的那位!”

年季继续说道,“只是那年大临行前,朱阁老千叮咛万嘱咐:皇上日夜祈盼贤入朝辅政,曾讲诉皇上勤政殿的一番感慨。”年季神情端肃,凝视北方,“寻觅才求贤若渴,现才如获至宝,举荐才不拘一格,使天下才聚于朝中,各尽其能,乃天下百姓之幸事,乃朕之幸事!”一番激动昂扬的皇帝“口谕”直说得场众位学子群情激动,匍匐地,口呼万岁。年季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恰见年富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年季心生警兆。

年季一口酒接着一口酒的喝着,一双酩酊睡眼时不时瞟向一旁闭目养神的年富身上,终于忍不住,言之凿凿道,“这几日你心情很好!”年富没有抬眼,神情安逸道,“何以见得?”年季嗤笑,“一种感觉。有些人高兴时喜形于色,难掩心情;而有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令人难以揣摩。”年富颇感兴趣道,“哦?那在下是属于前一种,还是后一种?”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年富以为自己睡着了,黑虎终于停了下来,年富听到风吹过树木出的沙沙响动,嗅到空气中一丝花木晨露的清新与潮湿。跳下马车,周围一片漆黑,借着幽幽月色,一条蜿蜒小路盘山而上。黑虎打着响鼾,亲昵的拱了拱年富的手肘,年富温柔的拍了拍黑虎硕大的脑袋,笑骂道,“这里水草肥美,倒是一处偷闲的好去处。”黑虎打着鼻鼾低头嚼起丛林间的芳草。而年富望向山路崎岖竟有片刻的出神,随后撩起长袍拾阶而上,在那斑驳脱落的楹联上,“繁华富贵落尽处,落拓山门始开时。”每每站在这落霞山上落拓寺院门前诵读这两话,年富的心头都会生出几许落寞与凄凉,繁华过境,能始终如一陪在自己身旁的除了满身的伤痕,还能剩下什么呢?恐怕就连心口那颗颤动的良知也所剩无几了吧。

年富的确错了,而且错的离谱。李卫的的确确是江苏丰县人士,却不是年富以为的家境贫寒,识字无多,乃一不学无术之市井泼皮。其人一生颇具传奇色彩,出生殷实之户,未经科举选拔直接花钱买官,捐了个监生,后入姕兵部员外郎,康熙五十八年迁户部郎中。可以说李卫的前三十年投机官场,平庸无奇,然而其后八年平步青云一路攀爬,短短七年的光阴,令曾经嬉笑怒骂不学无术的投机者摇身一变成为江南富庶之地一方封疆大吏,这其中恐怕不简简单单是机遇与巧合的缘故。放下卷宗,见眼前蜡烛滴泪,夜色渐沉,年富起身缓缓走出通政司,心中对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李又玠多了几分好奇与期待。

正当年富暗暗揣付惯出文字案的浙江难道又有大事生时,突听鸿文馆内传来一声畅朗的笑声。年富与方子敬一同抬头望去,只听得身旁方子敬由衷钦佩道,“满朝文武也只有果亲王有如此谈吐与气度,谈笑风生间足以令人心生向往,如若能与果亲王共事,更能体会其如渊似海的学识。”那白茫茫的一片刺得年富有些睁不开眼,幽幽问道,“他真的那般好?”方子敬道,“前不久下官有幸在鸿雁馆内巧遇果亲王,一番恳谈下来,方知井底之蛙鼠目寸光,何敢于方家面前卖弄文藻学识。”方子敬汗颜摇头,接着说道,“听说果亲王这几天便要启程去西南云贵三省巡视,这一趟没有个一年半载恐怕是回不来的。”

年富眯眼望向荷叶田田深处,自言自语道,“絮儿,如柳似絮,这个名字不好,太过凄切也略显卑懦。”絮儿埋胸前,双目泛红,掩在袖口之中的一双小手死死拽成拳。年富似乎没有看到脚下幼儿此刻极度反常的情绪,而是自顾自道,“既然姓年,就叫年修吧。”

通政司位于尚书院西侧,较之于东的翰林院清冷幽静了许多。年富第一次跨进通政司衙属便见外堂匾额上挂着“慎司喉舌”四枚笔锋如刀斧般苍劲有力的大字。走进内堂,一排排桌椅书案摆放整齐,十几位顶戴补服的官员穿梭其间,在他们身后直达屋脊的书阁之上排满密密麻麻的卷宗,一眼望去竟似蜂巢般壮观。年富的到来似乎没有掀起多大波澜,这让年富心生警兆,就在此时一位年轻官吏疾步来到年富跟前,“想必您就是新任左通政使年大人?”说完朝着年富躬身行礼,年富抱拳颔,神情谦逊,“正是!”

却在此时一个稚嫩的身影如幽灵一般出现在年富跟前,垂跪于地,声音冷漠竟不似孩童,“絮儿见过大伯。”年富望向身旁纳兰氏,纳兰氏蹙眉,神情不忍,“他是稚雅的孩子,唤作絮儿。”年富了然点头,随即望向脚下问道,“今年几岁了?”絮儿回答,“五岁。”年富又问,“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絮儿道,“三字经。”年富再问,“何人所授?”絮儿回答,“母亲。”年富幽幽点头,随即搀扶着纳兰氏走进内院。直到众人离去,那一抹瘦弱稚嫩的身影依然匍匐于地,一动不动,只是一双稚嫩纤细的手掌深深j□j泥土里。。。。。。

小孩子心性的福润立即兴奋的涨红了脸蛋,“当然是去天桥看杂耍,吃糖葫芦,还有撒尿小丸子!”年妃掩嘴失笑,只是那眼眶之中泛起泪光点点,竟是说不出的心痛。年富很想伸手捏一捏福润粉嘟嘟的脸腮,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的这个“犯上”举动,带着几分信誓旦旦道,“年熙兄长不带你去,那我带你去!”福润希冀的仰起头,直视年富双目,“真的吗?你没骗我?”年富昂然道,“下官年富一向言而有信,从不食言。”

年富将年禄从地上拽起,“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年禄吸着鼻涕,重重点头,“嗯!”待年禄情绪稍稳,年富凝神问道,“十三王爷病重?”年禄点头,“梨枝姑娘说,云贵土司内部权力更迭,导致兵祸绵延数州县,百姓流离失所,民间怨声载道,皇上雷霆震怒。”年富敛眉沉神,“所以十三王爷向皇上推荐十七王爷为平乱大将军?”年禄依旧点头,“梨枝姑娘说,皇上这一个月内已连下三道圣旨于南方各省道,急召十七王爷回朝。”

话音刚落,只听楼下喧哗,众齐齐望去。十多位士子簇拥着一位年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走进状元楼。李老板慌忙迎上前去,躬身施礼。青年抬手相扶,脸上的笑容和煦,令心生向往。年季讶然失笑,“为何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尽出些伪善君子?!”只当没有听出这话中挪揄之意,年富疑惑道,“此便是顺天府尹郭怀远之子郭晋安?”张文庄淡笑,“正是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