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正堂内看了整整一夜的卷宗,直至东方吐露,晨曦辐照,年富感觉浑身上下一阵阵着虚寒。用过早膳,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来报,“老爷有请。”于是年富一行穿过长亭雨轩,趟过小桥流水,钻过假山石窟,终于来到一处清雅幽静之所。只见那门房匾额上写着“静思斋”三个笔力苍劲的大字。年季幽幽叹息,“当今圣上惜字如金,朝中权贵罕有能珍藏其御笔手书者,没想到这位李又玠大却可以拿来做门房匾额,还真不是一般的大气滂沱。”

年富淡笑,“虽然结果早意料之中,只是这过程恐怕还是会有一些波折。”年季醉眼微眯,让瞧不见醉红的眼皮底下,那双迷离懒散的眸子里流转着怎样深沉的漆黑,“云贵川三省边界土司猖獗,派系繁多,朝那位德行甚高的十七王爷扑一带兵镇压,必然令其一盘散沙拧成一股绳,到那时倒是当真不妙了。”

忽闻前方骚动,紧跟着年富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芙蓉花香,抬眼看去,秦淮名妓幽芙白色纱巾遮面,长裙飘仙,袅娜蹁跹朝着年富走来,她身后紧紧跟随的秋思丫鬟朝着围观众猛挖白眼,尽显其泼辣强悍作风。幽芙盈盈拜福,“先前婢子无礼还望先生海涵。”声音清脆如山涧泉水,闻之令心旷神怡。年富抬手微拂,“幽芙姑娘客气了。”幽芙身后秋思丫鬟偷瞄了眼年富,见年富正似笑非笑的望向她,秋思白皙的脸上浮起一片殷红,随即垂下头去。

所谓好景不长,妇目眶盈泪,继续说道,“就年前府衙重新丈量田产,说是从今往后废除头税,一律摊丁入亩。新政实施第一年,小妇一家着实过了一个殷实的新年。然而年后府衙差官去妇家中额外征收七十贯钱,说是小妇家开荒所得的那三十多亩盐碱贫田乃肥沃良田,加之雀鼠之耗,整整七十贯钱!小妇的丈夫拿不出那么多钱,一再筹措拖延之后,就今日早上小妇的丈夫被那些差官抓去了衙门,说是若不能三日之内将所欠田亩税一并上缴,便要将小妇的丈夫充军配!”妇说着再度哽咽,一旁清丽女子微微蹙眉。周围围观潮大多摇头叹息,一脸的愤懑难言。

庸德的目光透过病榻,缓缓望向窗外。束缚窗口的一方夜空中,星辉灿烂,柳叶微拂,时有鸟鸣虫吟,一派静逸安然。庸德虚弱的笑了,“记得他刚进府上的时候,常常独自一躲墙角里仰望夜空。那时候的他真的很美,美得让第一次遇见他的,误以为是位灵秀的女孩子。”庸德黯淡的脸上泛起一丝光泽,他似乎沉浸到那个儿时的梦境里,“一来二去们便熟悉了。的额娘是庶母,不得阿玛宠爱,她的院子一向很少有来探望。而那里却成了与他儿时最喜欢呆的地方。那里有株相思树,每逢花落籽熟时采下无数相思豆,或结成手链,或串成佛珠,无银两玩耍时便偷偷拿着去前街上典当,到最后能保留下来的就只剩这对手链了。”

翟永业一愣,“下不知先生所讲的翟永业是不是下。”年季狐疑着将翟永业上下打量,随即从其手中夺过一张尚未装裱还留有墨迹的宣画,只见那画卷之上花团锦簇分外妖娆,长亭之中一少女抚琴,眉目微阖,甚是传神,年季将画卷还给翟永业,“不会错了,最近市面上翟兄的画作被炒卖的很高,年某有幸见到一副牡丹图,端的是富丽堂皇高贵大气。”

年季继续说道,“只是那年大临行前,朱阁老千叮咛万嘱咐:皇上日夜祈盼贤入朝辅政,曾讲诉皇上勤政殿的一番感慨。”年季神情端肃,凝视北方,“寻觅才求贤若渴,现才如获至宝,举荐才不拘一格,使天下才聚于朝中,各尽其能,乃天下百姓之幸事,乃朕之幸事!”一番激动昂扬的皇帝“口谕”直说得场众位学子群情激动,匍匐地,口呼万岁。年季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恰见年富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年季心生警兆。

见德馨将另一块和田玉系挂腰间,颇为自得的自我欣赏之际,年富突然道“你可知江南有位蛰居散人?”德馨一愣,略作思索后答道,“你所说的蛰居散人可是姓陈?”年富点头。德馨继续说道,“蛰居散人旅居江南已有三十余载,一贯深出简出,从不会客。传闻其门下弟子个个出类拔萃,乃人中之杰,只是可惜这位老者太过神秘,世人大多对其人其事知之甚少。”年富讶然,“民间隐匿如此德高望重的老者,皇帝定然食不安寝不寐,恐怕早早一纸诏书封赏鸿胪,又岂会令之逍遥山林,广收门徒。”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年富以为自己睡着了,黑虎终于停了下来,年富听到风吹过树木出的沙沙响动,嗅到空气中一丝花木晨露的清新与潮湿。跳下马车,周围一片漆黑,借着幽幽月色,一条蜿蜒小路盘山而上。黑虎打着响鼾,亲昵的拱了拱年富的手肘,年富温柔的拍了拍黑虎硕大的脑袋,笑骂道,“这里水草肥美,倒是一处偷闲的好去处。”黑虎打着鼻鼾低头嚼起丛林间的芳草。而年富望向山路崎岖竟有片刻的出神,随后撩起长袍拾阶而上,在那斑驳脱落的楹联上,“繁华富贵落尽处,落拓山门始开时。”每每站在这落霞山上落拓寺院门前诵读这两话,年富的心头都会生出几许落寞与凄凉,繁华过境,能始终如一陪在自己身旁的除了满身的伤痕,还能剩下什么呢?恐怕就连心口那颗颤动的良知也所剩无几了吧。

他相信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亦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于这份突然而来的“美差”,年富心下一阵踌躇。不知不觉华灯初上,年富站起身,却在此时见李跋朝他走了过来,年富躬身行礼,“下官年富见过李通政使。”李跋径直从年富身旁走过,将一本卷宗置于书案之上,冷声道,“仔细瞧瞧,不懂的问我。”说完兀自坐于一侧。

正当年富暗暗揣付惯出文字案的浙江难道又有大事生时,突听鸿文馆内传来一声畅朗的笑声。年富与方子敬一同抬头望去,只听得身旁方子敬由衷钦佩道,“满朝文武也只有果亲王有如此谈吐与气度,谈笑风生间足以令人心生向往,如若能与果亲王共事,更能体会其如渊似海的学识。”那白茫茫的一片刺得年富有些睁不开眼,幽幽问道,“他真的那般好?”方子敬道,“前不久下官有幸在鸿雁馆内巧遇果亲王,一番恳谈下来,方知井底之蛙鼠目寸光,何敢于方家面前卖弄文藻学识。”方子敬汗颜摇头,接着说道,“听说果亲王这几天便要启程去西南云贵三省巡视,这一趟没有个一年半载恐怕是回不来的。”

抬头仰望夜空,月朗星疏,不知不觉已过戌时,年富折身书房内侧,轻解罗衫,刚要睡下,隐隐听闻竹林之外朗朗的读书声。年富推门,循声找去,在后花园假山亭台之侧,荷塘长廊之畔看到一抹稚嫩的身影蜷缩于长亭一角,伸长脖子借着幽幽月色轻声念读。

通政司位于尚书院西侧,较之于东的翰林院清冷幽静了许多。年富第一次跨进通政司衙属便见外堂匾额上挂着“慎司喉舌”四枚笔锋如刀斧般苍劲有力的大字。走进内堂,一排排桌椅书案摆放整齐,十几位顶戴补服的官员穿梭其间,在他们身后直达屋脊的书阁之上排满密密麻麻的卷宗,一眼望去竟似蜂巢般壮观。年富的到来似乎没有掀起多大波澜,这让年富心生警兆,就在此时一位年轻官吏疾步来到年富跟前,“想必您就是新任左通政使年大人?”说完朝着年富躬身行礼,年富抱拳颔,神情谦逊,“正是!”

坐于马车之中,只听耳畔“踢踏踢踏”马蹄声清脆。年富双目微阖,神情安逸,竟似睡熟过去一般。来到年府门前,见府内外灯火通明,年富这才现府中亲人及奴仆正站立府门两侧仰祈盼。纳兰氏由张使君搀扶着,远远见宫里的马车轿撵驶近跟前,纳兰氏绢帕拭泪,喜不自胜。年富慌忙跳下马车,神情愧疚,扑倒在纳兰氏脚下哽咽道,“孩儿不孝,一别三年,累及娘亲日夜惦念。”纳兰氏喜极而泣,将年富从地上扶起,仔细打量,一如三年前时俊美飘逸,只是这份从容淡定之中却多了一丝淡泊,更使其气质高华,风神俊逸。

小孩子心性的福润立即兴奋的涨红了脸蛋,“当然是去天桥看杂耍,吃糖葫芦,还有撒尿小丸子!”年妃掩嘴失笑,只是那眼眶之中泛起泪光点点,竟是说不出的心痛。年富很想伸手捏一捏福润粉嘟嘟的脸腮,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的这个“犯上”举动,带着几分信誓旦旦道,“年熙兄长不带你去,那我带你去!”福润希冀的仰起头,直视年富双目,“真的吗?你没骗我?”年富昂然道,“下官年富一向言而有信,从不食言。”

张起麟一愣,随即连连摆手,“来时皇上口谕,坊间传闻小年大人之书法造诣颇深,故而这四个字还是由小年大人来写。”自是皇上口谕,年富不敢推诿,就这当街泼墨挥毫,写下“士女淳良”四字,迎来在场文士学子们一片敬佩赞叹之声。不知是哪位好事之人,将身穿七品补服的瞿巨推上高头大马夸耀街巷邻里。

年富将年禄从地上拽起,“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年禄吸着鼻涕,重重点头,“嗯!”待年禄情绪稍稳,年富凝神问道,“十三王爷病重?”年禄点头,“梨枝姑娘说,云贵土司内部权力更迭,导致兵祸绵延数州县,百姓流离失所,民间怨声载道,皇上雷霆震怒。”年富敛眉沉神,“所以十三王爷向皇上推荐十七王爷为平乱大将军?”年禄依旧点头,“梨枝姑娘说,皇上这一个月内已连下三道圣旨于南方各省道,急召十七王爷回朝。”

“哦?你确定是一百七十两,而非三百七十两?”年富淡笑,满面泪渍的周公瑾抬头,此刻他才现眼前这位风度翩然,气质雍容的男子居然长着一张毛茸茸的尖嘴狐脸,其后蓬松的白色尾巴正优雅的朝着他摇啊摇。不去看周公瑾呆滞滑稽的表情,将一张典当清单交予唐庸手中,“这是黄氏典当行的典当票据,其上时间,数额,物件显示,瞿巨于田间所拾得的一百七十两正是周公瑾典当一对金镯所得,分毫不差。”案件真相大白,唐庸当堂宣判,瞿巨夫妇无罪开赦,周公瑾忘恩负义,讹人钱财,罪加一等,锒铛入狱。

年禄急道,“少爷——”年富摆手,“自古君要臣子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就三陷入莫名伤感氛围之中难以挣脱之时,总督府的老管家行至跟前,躬身行礼,“年大,家老爷有请您去看一出戏。”年富扶着栏杆缓缓站起身,儒雅淡笑,“噢?能否告诉下官这出戏叫什么名字?”总督府管家神情一窒,垂漠然,“小年大去了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