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富桌旁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桌上摆放的竹签,将烧焦的蜡烛芯拨去,昏暗的烛火不再跳动,室内顿时亮堂了不少,于是年富淡然,“不是翟兄不想说,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庸德深陷的眼眶里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一个将死之跟前,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年富摇头,“若论病情,的确时日无多。可是方才的游方郎中给了一贴药,可以换一年半载或者更多的时间!”

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青年颓然倒了下去,干裂紫的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没想到这里遇见年公子。咳咳咳——”简短的一句话耗尽青年全身气力,灰白脱了形的脸上流淌下虚弱的汗水。年富急忙蹲□,以手背的温度试了试青年的额头,“还热!”年富扭头冲着身后的年禄道,“快去城中找最好的大夫来——”年禄领命疾奔,却院门外与拎着药包的作画青年撞了个满怀。

年富话音刚落,一位垂垂老朽颤颤巍巍站起身,朝着年富深施一礼,“听公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年富慌忙避让还礼,“老先生言重了。”老者摆手,“此间汇集江南众多饱学之士,其中不乏浙江士子。”老者浑浊的目光扫过场读书,特别是起争执的三位年轻。老者的目光扫视下,傲慢青年与尖瘦青年自知语多悖逆,恐遭诟病,此时也失了先前愤世嫉俗的怒气。傲慢青年略带犹疑的望向场中卓尔不群的年轻,此举手投足间看似儒雅和善,实则贵气逼,令不敢窥视,心中暗暗笃定此必定非富即贵。

而另一块同样的背景之色,只是在那寒宫楼宇之下,一位身形修长的文士仰头祈盼,目露幽情。德馨拿起其中雕有文士的和田玉,面向阳光,在那寒宫月影之上一个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德馨”印章若隐若现。年富依葫芦画瓢,果见美人所依望的方向,“竹韵”二字飘逸隽秀,年富笑靥如花,“从何处寻来如此宝贝?”

年富接过年禄手中马鞭,“你先回去吧。”年禄一愣,随即问道,“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小的为您驾车去!”年富摇头,“今夜心情好,睡意全无,不如学那古人信马由缰。”见年禄皱着一张圆圆脸,一脸的不赞成,年富道,“去跟少夫人说一声,就说少爷我去朱阁老府上讨求学问,归时未定,让她早些休息,莫要太过操劳。”

枯瘦老者鼓掌,目露艳羡望向朱轼,“朱阁老文辞犀利如刀锋,未曾想这眼力也是这般毒辣。”朱轼摆手笑道,“事有凑巧而已,若然不是在鸿雁馆前巧遇那方员外郎,纵然这小子是诸葛亮在世,恐也猜不透此次差派任务。”一旁犹如弥勒佛笑意盈盈的老者嵇曾钧道,“这老倌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张廷玉淡笑不语,一双精目如深渊寒潭,令人难以捉摸。

年富纳身行礼,“下官年富见过李通政使!”李跋一双锐目将年富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随后将手中奏折递于年富跟前,“去南书房听候调用。”年富接过折本,尚未来得及细问,李跋早已扭身走进内侧班房。年富蹙眉,暗道以李跋为人尚不屑凭鬼蜮伎俩将自己逐出通政司。年富一边重整衣冠,一边心中暗暗揣度,匆匆朝着南书房走去。一路长亭轩榭、琼宇楼阁极尽奢华,随处可见花卉缤纷,假山嶙峋;白荷美景,瑰丽绚烂,正当年富全然不辨方向之时,忽听得前方一片朗朗的读书声。循着声音望去,一袭白衣正手持卷本,神情恬然,明媚的目光透过窗棂落在一簇隽秀的凤尾竹上,竟愣愣的有些出神。

朱轼心惊于年富于权谋之术强的领悟能力,与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危机意识,未免其成为惊弓之鸟误入歧途,朱轼又道,“情况也并非你想象之中那般危急,蔡琰一案之所以留中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年富疑惑,“什么原因?”朱轼讳莫如深道,“蔡琰身陷朋党之乱,已是不争的事实。而李跋与蔡琰相交过密,在雍正三年也受过一段时间的牢狱之灾。所幸李跋为官清廉,抄家一日皇上知其家徒四壁,嫡妻饰均为铜铁之质,每日用度竟不及寻常百姓之家。皇上感其清廉,遂官复原职,不久之后平迁通政司通政使一职。从此除了每日值房,回府后闭门谢客,专心著作,于是才有了这本‘畿辅通志’。”年富暗暗点头,心中对李跋为人有了更深的认识。如何令此人不绊住自己的脚步,唯有清廉质朴的品性,谦逊有礼的为人,与高雅清贵的气度,而这些正是年富“与生俱来”的。

年季一愣,随即讪笑,“伪君子!”年富掀开车帘,见年季跌跌撞撞朝着深巷走去,“酒多伤身,莫要贪杯!”话未说完,却见年季摇着手中空了的酒瓶,消失在黑暗深处。年富无奈,冲着车前赶马的年禄道,“走吧。”年禄领命赶车,马蹄声清脆悠闲响彻紫禁城街道,年禄好奇的问道,“少爷,年季公子为什么总爱喝酒?”

夏公公口中称诺,行动之间却有些许迟疑,年妃道,“你是跟兄长沙场走出来的老人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眼前的夏公公身形魁梧,不似一般阉割之人略显女气,夏公公垂蹙眉,犹豫道,“娘娘是想给皇后娘娘上眼药?”

见了年妃就想往身上扑,乍见年富在侧,先是一愣,随即如黑曜石一般水汪汪的大眼睛闪过一丝狡黠,似模似样的跪地行礼,“福润给额娘请安。”年妃掩嘴失笑,“在你兄长面前,无须这般作怪!”福润仰着头,毫无顾忌的将年富上下打量一番道,“福润何时有这么一位大哥,福润怎么不知道?”

一壶新茶品过三盏,唐庸携瞿巨夫妇来到近前。

凤尾竹林东侧的书房里,年富看完年禄从京城带回来的信笺,沉吟良久,突然问道,“母亲大人最近可好?”年禄连忙点头,“夫人身体健朗,一切安好,只是盼着少爷能早日回京一家团聚。要是能再添个大胖孙子,夫人就更开心了。”年富笑道,“你小子这三年半点没有长进,倒是在这方面走到少爷我前面去了。”年禄揉着光秃秃的脑门呵呵傻乐,“我爹说了,儿孙满堂是福气,还说我这是沾了少爷的福报。”年富扭头望向窗外,此时晨曦氤氲,晓风习习,“今年北边气候绝佳,京畿周围的官田该有个好收成吧?”

唐庸心里泛酸,五拍惊堂木,官威十足,“小年大人,还是正事要紧。”年富朝着堂外百姓歉意拱手,见那堂下冷汗沾湿袍衫的周公瑾,“三百七十两银子既非卖妻所得,又是从何处筹措而来?”周公瑾梗着脖子,“那是我借的!”年富穷追不舍,“找谁人借得,欠条何在?”周公瑾强辩,“故交好友,无须欠条!”年富讪笑,“我这里有鸿运馆老板的一份证词和一张文契,先请大人过目。”年富话音刚落,周公瑾猛的抬起头,目如死灰望向年富手中文书。秉笔书吏将文书交由堂上唐庸,唐庸仔细翻看,脸色骤沉,六拍惊堂木,低声呵斥,“堂下原告周公瑾还不从实招来,这三百七十两银子从何而来?!”

年富慌忙伸手相拂,“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本是年富分内之事,何必用谢。”年富拱手面向明伦堂外布衣走卒,“不知众位能否与年富一行,为这位妇人做个见证。”年富话音刚落,堂外瞧热闹的大声喊道,“我去!”“我也去!”“还有我!”于是浩浩荡荡百余人朝着金陵州府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