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府门,前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状元楼前最繁华的地界上更是摩肩擦踵,挤裳连袂,时而有人仰天狂笑,时而有人捶胸顿足,时而有人喜极而泣,时而有人哀叹连连。唱报的班差衙役,一锤落下,报出一位获得名次的进士。来的较晚的年富,并没有听到熟悉的名字,想上前查看前三甲获得者,奈何前方根本难以插足。

不消片刻,酒菜齐备,一声悠扬恍若仙外的笛声,随着一抹娉婷清丽的身影从纱幔之后翩然而至。笛声婉转萦绕,似有万种风情,百种柔肠,听之令人如痴如醉。纱幔之后,身影虽朦胧,却依稀可辨女子身形妖娆,皮肤白皙,亭亭玉立恰似一束梨花孤洁清雅,带着一丝淡淡的妩媚柔情。笛声止息,从纱幔后缓缓走出的女子含羞带怯,香腮一朵梨涡灿比秋海棠,“奴家梨枝见过各位公子。”女子微微螓,道了个万福,俏生生立在众人眼前。

“在下姓孔,单名一个集字,山东人氏。”气质雍容的年轻人逐一介绍道,“这位姓张,单名一个玉字金陵人氏,而这位姓李,名东亭,也是京城人氏。”略显自卑的年轻人强颜欢笑朝着年富拱手,“在下李东亭。”而李东亭身侧的张玉却是连眼都没有抬,可见其人心高孤傲,愤世嫉俗。一旁的孔集赔罪道,“张玉性子孤冷,为人却无恶意,而且自古以来,有才之人必多怪

“康熙四十八年,先帝送你的几个字,今番朕再送你一次。”雍正一招手,宦臣将手中卷轴递到年羹尧跟前,年羹尧伸手接过,缓缓展开,其上“甘心淡泊,以绝徇弊。始终固守,做一好官。”一十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随即年羹尧跪接谢恩。望着脚下跪着的年羹尧,雍正兀自说道,“朕记得那时候你刚而立之年,却已位居内阁学士,从二品衔。如今整整十五年过去,今日的年大将军比之当年又如何?”

“身为年氏子嗣,不必行那阿谀恭维之事!”年羹尧冷冷道,目光更是如刀子般刮在了年富的脸上。年富垂,恭敬道,“儿最近在读论语,古人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蚂蚁微末生灵对于堤坝而言,不易于蚍蜉之于大树。其能够摧毁堤坝,可见水滴穿石的力量之绵延无尽,而人的不作为之可怕。所以老祖宗常教导孙儿,万事密则顺达,不密则固步难行。”长长的一段话,年富朗朗说来竟是丝毫没有停顿,这在年羹尧看来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因为年氏宗族子侄辈中根本无人能够在他面前侃侃而谈,包括他比较喜爱的年熙,在他面前亦是战战兢兢,拘手拘脚。

按例训话,年羹尧的声音不高,却冷硬有力,“尔等戮力读书,不忘皇上之恩德,祖宗之基业,上报朝廷,下孝双亲,行之有度,言之有礼,恪守家规。。。。。。”在一片寒蝉瑟瑟之中,年羹尧结束了简单的训话。接下来各自回府,少不了要秉烛夜读,刻苦一回。这边人潮刚刚散去,年羹尧便一脸神情凝重的来到老太太的院落。此刻幽静的院落里响起一声声木鱼声,声音轻缓有序,令年羹尧急劲的步伐不知不觉间缓缓慢了下来。

赵之垣脸上油腻腻的肥肉陡然一僵,随即又恢复常态,激动得眼泪含在眼眶里,几度哽咽道,“富少爷——,富少爷您听过小人贱名?”仿佛被年富知晓世间有他这么一号人是一件足可以光耀门楣的事情一般。年富越来越觉得眼前的中年男人有意思了,这人不仅无耻还很会装,年富喜欢会装又无耻的人。

再往前走,便看到一座拱起的圆形墓地,占地不足二十平方米,可以想见,纳兰容若死的时候,纳兰明珠的政治生涯已即将陨殁。坟前两株青柏早已枝繁叶茂,墓前石阶却是一层不染,再往上看,一堆燃烧的灰烬随风飘散,纳兰氏叹息,“没想到父亲大人故去经年,居然还有人没有忘了他。”

在纳兰氏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年富悄悄将巾帕覆盖在书籍之上。随后年富搀扶着纳兰氏来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里,不想他们不是最早的一对。苏氏正携同儿子,在老太太跟前共叙天伦。见纳兰氏唯唯诺诺走了进来,苏氏的脸上露出比喇叭花更鲜艳的笑容。年熙年烈起身向身为嫡母的纳兰氏行礼,却对纳兰氏身后的年富视而不见。

年烈是年富最小的一个弟弟,却是四子中身材最魁梧的一个,此刻见年富如此不知进退,第一个捏拳想揍人的便是他。好在年烈身侧的年熙不是鲁莽之人,在年烈气势汹汹站起身的那一刻被年熙拦了下来,“别忘了,他有资格坐那个位置!”年熙的目光落在自己母亲的身上,宗室辅国公苏燕之女苏氏,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然而在这年府,她只是一位妾室!

精致的蓝瓷暗纹小碗里浅浅的白粥上漂浮着两粒红枣儿,年富想坐起身,身旁便有人将之扶起,还体贴的在身后放下一个松软的靠垫,年富淡淡的一声,“谢谢”,让身后之人呆愣半晌。直到年富自己端起蓝瓷小碗喝了起来,那厢才听到一个酸溜溜的声音说道,“奴婢当不起富少爷的谢字,只望少爷以后凡是多替夫人思虑。”

一边赶着马车,年禄一边疑惑的问道,“少爷为何买包子送予那老者?”年富道,“礼记中有这样一句话: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年禄更加迷糊了,“既然廉者不受嗟来之食,那老者为何接受少爷的施舍?”年富淡笑着摇头,“你何曾见我是施舍于他,正好最近读那南明史集,有几处不甚明白之处,特向那老者请教。三个馒头为酬劳,换得一个问题的答案,想来还是少爷我赚了。”

年禄抓了抓光秃秃的脑袋,继续纠结的问,“为什么少爷知道那老者就一定能回答少爷的问题?而且少爷又如何笃定那老者一定会回答少爷的问题?”年富放松身体,倚靠向身后的软垫,闭目养神起来,口中却提醒道,“再那么多问题,回去晚了,少不了还得挨顿板子。”年富的话提醒了年禄,年府总管年诤的板子是实打实的,一板子下去定能叫你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三个月难以下床走动!

刚进府门,灵玉便焦急的迎了上来,“富少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灵玉话音刚落,年禄直接白了小脸,可怜巴巴的乞望着年富。年富皱眉,“可是出了什么事?”灵玉柳眉微蹙,“老祖宗正生着气呢,富少爷赶紧去佛堂劝劝,这咳疾刚好,若是再气个好歹来——”灵玉话未说完,竟是双目含泪,哽咽难言。

年富匆匆来到佛堂,便听里间传来一声厉斥,“还不进来!”年富垂迈入佛堂,见老太太斜身依靠在软榻之上,脸色青白,想来气得不轻。堂下跪着的正是京城四大纨绔子弟之一的年烈,年烈身侧瑟瑟抖的女子脸色苍白,丰腴的小腹凸起,随着女子娇躯颤抖微微起伏着。只听头顶上传来老太太的训斥声,“原当你是学好了,这才乖巧了几日便出去厮混。结识了些品行不端的匪人,荒废了学业,败坏了家风,定然不会轻饶了你!咳咳咳——”灵玉赶紧上前抚背劝慰,又是一番眼泪心痛。而年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悔不当初道,“孙儿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便好,回去将‘世说新语’中‘德行’一篇抄上十遍,不抄完不许睡!”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显然年富是受了这城池之殃了。年富唯唯退下,临出门还不忘将佛堂内的大门关上。扭过头时,就见一身影矗立于月色之中,月华如水在眼前男人的身上泻下一层淡淡的哀伤,“你出来了?”年富点头,“嗯”了一声。

“烈他还好吧?”年熙问道,嘴角泛起一丝落寞。年富嗤笑出声,“你该问问他身侧的那位女子好不好。”年熙幽幽的目光望向年富,随即无奈移开,“四弟的确是过分了。”房中女子稍有姿色便肆意染指,这一次更出格,居然让苏氏屋里头的梳头丫头怀孕。为保年烈将来长子嫡出,苏氏已不止一次强行将屋里头怀孕的丫头们堕胎。这一次东窗事,也该是那梳头丫头稚雅颇有心计,妄想母凭子贵,将这件事捅到了老太太屋里头。

一个郎有意,一个妾有谋,到底谁对谁错,谁也说不清。年富转身,却听身后年熙急切的问道,“可知那稚雅姑娘会如何?”年富身形一顿,“大约会被纳为妾室吧,只是生下孩子还能不能活着,就要看天意是否垂怜了。”年富仰头望天,夜幕深沉,随即头也不回的走了。书房内,绿萼与兰馨较之从前沉默了许多。年富铺开宣纸,沾了些许徽墨,带着淡淡的墨香提笔写下“行若君子贵如竹,气若美玉芳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