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受过检查,不能细说。我听到的消息仿佛是要打长沙呢!哼!”

“裕华厂里的基本队伍差不多损失光了,群众在严密的监视之下;还没有经过整理,不能冒险!”

“开车!开足了马力冲!”

钱巧林大声嚷着,她那吊眼皮的眼睛落下一滴眼泪。

王和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且不回答那营业部主任,回头看着吴荪甫他们两位。这两位也都听明白了。吴荪甫皱一下眉头,孙吉人摸着下巴微笑。王和甫转脸就问那营业部主任道:

“说是他的事情不久就完,就要回到上海来了。”

西洋女人的皮肤和体格呢!”

冯云卿看见女儿不在场,心里就宽了一半。显然是女儿对姨太太取了攻势后就自己退去——所谓“坚壁清野”,因而姨太太只好拿小大姐六宝来泄怒了。

“你这是反间计么?你有把握?”

“佩珊!佩珊!——珊!”

无数的人形,从地上跳起来,从街角的掩蔽处,从店铺的檐下,冲出去,像一阵旋风。

孙王两位谦逊地笑了笑,就把刚才谈起想办银行的事,约略说了个大概,王和甫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斜指着唐云山哈哈地笑着,又加了几句:

笑声过后,雷参谋望着周仲伟,很正经地说:

“快了,快了!三老爷,请坐一会儿罢——倒茶来。”

“哦——那么,我们也是来看看的。因为李玉亭教授这几天来饭都吃不下,常常说大乱在即,我们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今天我们带了他来,就想叫他看看亡命的俄国贵族和资产阶级怎样也在一天一天活下去。”

“咳,咳!老芝,很严重的一件事,你又当做笑话讲了!”

李玉亭赶快提出抗议,机械地搔着头皮。张素素听着看着,都觉得可笑又可气。她拉了四小姐一把,打算走了。忽然范博文跳起来很郑重地叫道:

“你们听清了没有?李教授万事认真,而且万事预先准备。他这主意很对!你们看那边来的白俄罢,光景也是什么伯爵侯爵,活了半世只看见人家捧酒瓶开酒瓶,现在却轮到他自己去伺候别人,可是他也很快地就学会,他现在也能够一只手拿六个汽水瓶!”

“实在是到了我们那时候就连他们这点儿福气都没有!”

李玉亭忽然很伤心似的说,惹得吴芝生他们又笑起来了。

“无聊极了!你们这三个宝贝!”

张素素冷笑着,拉了四小姐,转身就走。她们到一个近河边的树荫下,也占定了一张小桌子喝汽水。这里很清静,她们又是面对着那小河;此时毒太阳当空,河水耀着金光,一条游船也没有。四小姐也不像刚才那样心神不定。她就有点不明白,喝汽水,调笑,何必特地找到这乡下来呢?这里一点也没有比众不同的风景!但是她也承认这乡下地方经那些红男绿女一点缀,就好像特别有股味儿。

张素素却似乎感触很深,默默地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全都堕落了!——然而也不足为奇!”

于是她忽然狂笑,喝了一口汽水,伸一个懒腰,就拍着四小姐的肩膀问道:

“要是荪甫一定不让你去读书,怎样办呢?”

“那就要你教我!”

“我就教你跟他打官司!”

“哦——”

四小姐惊喊着,脸也红了,眼光迟疑地望着张素素,似乎说“这,你不是开玩笑罢!”张素素的小眼睛骨嘟一翻,仰起了脸微笑。她看见自己所鼓动起来的人有点动摇了。然而四小姐也就接着说道:

“素姊!那是你过虑。事情不会弄到这样僵!况且也可以请二姊帮我说话。”

“好呀,——我是最后一步的说法。”

“但是素姊,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了!一天也不愿意!”

“噢!——”

现在是张素素吃惊地喊了一声。她猜不透四小姐的心曲。四小姐又脸红了,惶惑地朝四面看看,又盼望援救似的看着张素素。末后,似乎再也耐不住了,四小姐低下头去,轻声说:

“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多少寂寞呀!”

“呀!寂寞?”

“他们全有伴。我是一个人!而且我总觉得心魂不定。再住下去,我会疯!”

张素素笑起来了。她终于猜到几分四小姐所苦闷的是什么。“光景大部分就是性的烦闷罢!”——张素素心里这么想,看了四小姐一眼,忍不住又笑了;并且也因为刚才把四小姐的反抗精神估量得太高了,此时便有点失望。然而四小姐那可怜的样子也使张素素同情;她想了一会儿,决不定怎样付这位没有经验的女性。但在张素素还没想好主意的时候,四小姐自己却又坚决地说道:

“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一天也不愿意!素姊,我要跟你同住,拜你做老师!”

这是充满了求助的热望的呼声,感情丰富的张素素无论如何不能不答应。虽然她明知道自己也有“伴”,因而四小姐大概仍旧要感到寂寞苦闷,可是她也没有勇气说出来浇冷四小姐的一团高兴。

太阳躲过了。小河那边吹来的风,就很有些凉意。四小姐觉得大问题已告解决,瞑想着未来的自由和快乐。她并没知道张素素的生活底细,她仅仅知道素素本来在某大学读书,而现在暑假期内则住在女青年会的寄宿舍;可是她依赖着这位表姊就同自己的母亲一样。

忽然水面上吹来了悠扬的歌声。四小姐听出这是她家乡的声音,并且很耳熟。她无意中对张素素笑了一笑。可是那歌声又来了,一点一点近来了,四小姐听出是四句: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四小姐记得这是《鹏鸟赋》上的词句,而且辨出那声音就是杜新箨。她忍不住出声笑了。她觉得那杜新箨很有风趣,而且立即也联想到林佩珊了。此时张素素也已经听明白,也笑了一笑,蓦地跳起来,就悄悄地走到河滩边,蹲在一棵树底下。四小姐忍住了笑,也学张素素的榜样。

一条小船缓缓地氽来,正靠着四小姐她们这边的河岸。杜新箨打着桨,他的大腿旁边翘起了棕色的草帽边儿,淡huang色的帽带在风里飘。四小姐认得这是林佩珊的草帽!小船来的更近了,相离不过一丈。张素素拾了一块泥对准那小船掷过去了。

“啊哟!”

是林佩珊的声音。那棕色的草帽动了一下。小船也立即停住了。张素素跳了起来,大声笑着叫道:

“你们太快活,太私心,怪不得有人要说寂寞了!”

杜新箨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见了张素素,却没有看见四小姐。在清朗的笑音中,桨声又响,船拢到岸边来了。

蹲在树背后的四小姐听得林佩珊娇嗔地说:

“素!女革命家!你近来不是忙着大事情么?请你来一块儿玩,也要被你骂几声腐败堕落!”

“可是密司张,你这一下手榴弹真不错!有资格!”

“你们猜猜,还有谁?猜不着,把阿珊给我做俘虏!”

“喔唷唷!——你的同伴!知道是阿猫阿狗呢!”

又是林佩珊的声音。四小姐觉得不好意思露脸了。同时听得那小船擦着岸边的野草苏苏地响。猛可地张素素格格地笑着跑了来,一把拉住四小姐推她出去。于是四小姐就呈现在林佩珊他们面前了。她红着脸招呼道:

“珊!这里你是常来的罢?也不见得怎样好玩!”

“啊哟!蕙姊,真真料不到!——佩服你了,素!女革命家的手段当真厉害,多少人劝她劝不转,你一拉就拉她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