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是楼下营业部的主任,呵着腰,轻灵地蹑着脚尖快步跑到王和甫跟前,低声说道:

吴少奶奶斜倚在荪甫的藤椅子背上,软声说;那声音稍稍有点颤抖。

仿佛拿珍贵的珠宝在人面前夸耀一番,便又什袭藏好了似的,赵伯韬这才转脸对李玉亭说:

“领教,领教。种种拜托。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节前我还短三五千银子,你老兄说过可以帮忙,明天我到你旅馆里来面谈罢!”

“请三先生出布告,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

林佩珊微笑着说了这么一大段,她的语调又温柔又圆浑,因而本来有点气恼的范博文听了以后似乎觉得心头很舒服。但有一点还是逃不过范博文的注意,就是林佩珊这番话,依旧不曾说出她自己对于那件事的态度——特别是她自己对于范博文的态度。

有一个声音在人堆里怒喊。管押着曾沧海的人们也赶快躲到街边的檐下,都伏倒在地上。步枪声从他们身边四周围起来了。曾沧海已经像一个死人,只是眼睛还睁得很大。他儿子惊惶地痴痴的望着前面的机关枪火光。这时候,宏昌当的后面忽然卷起一片猛烈的枪声,一缕黑烟也从宏昌当的更楼边冲上天空,俄而红光一亮,火头就从浓烟中窜出来。宏昌当里起火了!机关枪声小些了,但同时一片震耳的呐喊,突然从这边爆起来:

丁医生将那些点心仔细看了一回,摇着头,一点也不吃。他的讲究卫生,是有名的。唐云山正想取笑他,忽然有一个女仆探头在大餐室后边的门口说:“请丁医生去。”原来是吴少奶奶有点不舒服。丁医生匆匆走后,前边门里却是吴荪甫来了,他特来向众人道谢。唐云山立刻放下手里的点心,站起来喊道:

蓦地大家的嘴巴都闭住了,似乎这些赤裸裸的肉感的纵谈在这猛然“清寂”的场合,有点不好意思。

“云飞轮船快到了么?”

“叫屠夜壶滚蛋!叫桂长林滚蛋!”

钱巧林旁边伸出一个头来高声喊,那正是有名的矮子周二姐。但是立刻也有人喊道:

“叫钱葆生也滚出去!我们不要那骗人的工会!我们要自己的工会!”

突然那嚷闹的人声死一样静了。许多汗污的脸转来转去搜寻那言的人。这是何秀妹,满脸通红,睁大了眼睛,死钉住了钱巧林。可是这紧张的沉默立刻又破裂了。姚金凤那细白麻粒的小圆脸在煤油灯光圈下一闪,尖厉地叫道:

“不错,叫钱葆生滚出去!钱葆生的走狗也滚出去!周二姐是钱葆生的走狗!”

“骚货!你才是屠夜壶的走狗!”

周二姐狂似的喊着,跳起来就直扑姚金凤。两个人扭在一处了。但是旁的女工都帮助姚金凤,立刻分开了她们两个,把周二姐推得远远地,乱烘烘地嚷道:

“谁先动手,谁就没有理!”

“小姊妹!我说周二姐是钱葆生的走狗,我有凭据!她混进来要打听消息!”

姚金凤气喘喘地说,两道眼光在众人脸上滚过,探察自己的话起了什么作用。

纷乱的嚷闹起来了,谁也听不清谁的话语。但是大家又都知道大家的意思是一样的:周二姐不是好东西!在纷乱中,又有一个声音更响地喊着,那是张阿新:

“钱巧林也是来打听消息的!赶她出去!钱葆生的妹子不是好东西!”

“她还同新来厂里那个姓曾的吊膀子!姓曾的是老板的什么表弟!”

又一个声音叫着。于是混乱开始。这时候钱巧林她们只要稍稍有点反抗的表示,就会挨一顿打的。钱巧林和周二姐却也没有防着这意外的攻击,顿时没有了主意。两个人心里明白:莫吃眼前亏。觑一个空儿,她们就溜走了。朱桂英乘这机会也就再挤进些,差不多挤到了张阿新的身边了。

“她们都逃走了!一定去报告,我们赶快散罢!”

胆小的徐阿姨一边挤着,一边拉直了嗓子喊,想要叫大家听得。大家都听得了,但回答是相反的。

“不行,不行!怕什么!我们还没有讲定呢!”

“明天到车间里举好了代表,我们就冲出厂来!罢工!”

“我们再冲吴老板的‘新厂’,冲别家的厂!闸北的厂全冲一个光!”

“还是先和虹口那几个罢下来的厂接好头,她们来冲,我们关车接应!”

又一个主张等人家来“冲”的急急忙忙说,恰正站在朱桂英旁边,朱桂英认得是陆小宝。

“呸,想等人家来冲,就是走狗!”

何秀妹怒叫,对陆小宝的脸上噗的一口唾沫。陆小宝也不肯退让。两个人就对骂了几句。

现在问题移到了等人家来“冲厂”呢,或是自己冲出去,又去“冲”别家的厂。那一屋子七八个人就分成了两派。何秀妹,张阿新她们,连朱桂英在内,主张自己冲出去。姚金凤也是这么主张。眼前这七八个人每人是代表了二排或是三排车的,所以她们今晚的决定,明天就可以实行。徐阿姨又请大家注意:

“快点!她们去报告了,一定有人来的!”

恰在这时候,金小妹又从人缝里钻进来,慌慌张张说她看见有七八个“白相人”在近段走来走去,好像要找什么人似的。大家脸上都一楞。只有姚金凤心里明白,阿珍已经告诉她一切了;可是她也乘势主张大家散了,明天到车间里再定。她的“任务”已经达到,她也巴望早点和阿珍碰头,报告她的成功。

雨小些了,外边很冷,散出来的人都打寒噤。朱桂英和张阿新,还有一个叫做陈月娥的,三个人臂挽着臂,挤得很紧,一路走。陈月娥在张阿新耳朵边悄悄地说:

“看来明天一定罢下来的!玛金还在那里等我们的回音。”

“我们马上就去!可是冷得很。衣服干了又湿!”

张阿新也悄悄地回答。朱桂英在张阿新的左边也听得她们“要去”那话儿,她立刻想起了屠维岳用管车的位置来引诱她那件事。她正想说,猛看见路旁闪出一个黑大衫的汉子跟在她们后边走。她立刻推推张阿新的臂膊,又用嘴巴朝后努了一努。这时,陈月娥也看见了,也用肘弯碰着张阿新的腰,故意大声说:

“啊哟!乖乖!冷得很!阿新姐,我们要分路了,明天会!”

三个人的连环臂拆散了,走了三条路。

陈月娥走了丈把远,故意转个弯,留心细看,那黑大衫的汉子紧跟在张阿新的背后。陈月娥心里一跳,她知道张阿新是粗心的。她立刻站住了,大声喊道:

“阿新姐!你的绢头忘记在我手里了!”

张阿新站住了,回转头来,也看见那黑大衫的汉子了,应了一声“明天还我”,就一直回家去了。黑大衫的汉子又从路旁闪出来,紧跟在后面。

陈月娥看明白了自己背后确没有人钉梢,就赶快跑。她离开了那工人区域的草棚地带,跑进了一个龌龊的里。在末-一家后门上轻轻打了三下,她一闪身就钻了进去。

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两个剪的年青女子都坐在桌子边低着头,在那昏暗的电灯光下写什么东西。陈月娥的脚步很轻,然而写字的两位都已经听得了。两个中间那个眼睛很有神采的女子先抬起头来,和陈月娥行了个注目式的招呼,就又低下头去,再写她的东西。

她一面写,一面却说道:

“蔡真,你赶快结束!月大姐来了,时候也不早,我们赶快开会!”

“那就开过了会再写也不迟。”

叫做蔡真的女子懒洋洋地伸一个懒腰,就搁下了笔。她站起来,又伸一个懒腰。她比陈月娥高些,穿着短到腰际的白洋布衫和黑洋布大脚管裤子,像一个丝厂女工。不过她那文绉绉的脸儿和举动表明了她终究还是知识分子。她的眼睛好像睡眠不足,她的脸色白中带青。

那一个也停笔了,尖利而精神饱满的眼睛先向陈月娥瞥了一下,就很快地问道:

“月大姐,你们厂里怎样了?要是明天动起来,闸北的丝厂总罢工就有希望。”

于是陈月娥很艰难地用她那简单的句子说明了白天厂里车间的情形以及刚才经过的姚金凤家的会议;她勉强夹用了几个新学会的“术语”,反复说,“斗争情绪很高”,只要有“领导”,明天“动”不成问题。她的态度很兴奋,在报告中间时时停一下喘气,她的额角上布满了汗珠。

“和虹口方面差不多!明天你们一准先罢下来再去冲厂,造成闸北的丝厂总罢工!”

蔡真检取了陈月娥报告中没有解决的问题,就很爽快地给了个结论。

但是玛金,那个眼神很好的女子,却不说话,不转睛地尖利地看着那陈月娥,似乎要看出她那些‘报告”有没有夸大。她又觉到那“报告”中包含些复杂的问题,然而她的思想素来不很敏捷,一时间她还只感到而已,并不能立刻分析得很正确。

窗外又潇潇地下雨了,闪电又作。窗里是沉默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