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回答说:“好,立刻就办。”

在进一步论到画的内在精神而非外在形体时,苏东坡说:余尝论画,以为人合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取名者,必记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与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谓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鹰,如是两条达遂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展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必有明于理而深观之者,然后知余言之不妄。

“在这谢表上,他说他和他弟弟考过殿试,却用‘惊魂甫定,游缥纷之中。’他不是说他们以坦白批评朝政的策论考中,但是现在却以批评朝政而受惩处吗?他是不甘心认错,还是委过与人呢?”

临皋亭并不见得是可夸耀,风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则在观赏风景之人。

他知道他的诗很快就会传到京师,但是他却毫不在乎。

第十章两兄弟

第八章拗相公

他研求原因。人告诉他在太白山的祈求并不是无效,但是神由宋朝一个皇帝封为侯爵之后,再去祈求便不再灵验。苏东坡在唐书上一查,现太白山神在唐朝原是封为公爵的。山神实际上是降低了爵位,大概因此颇不高兴。苏东坡立刻为县官向皇上草拟了一个奏本,请恢复山神以前的爵位。然后他又与太守斋戒沐浴,派特使敬告神灵,说他们已为神求得更高的封号,又从庙前的池塘里取回一盆“龙水”。

晚辈高声朗读经典,老辈倚床而听,抑扬顿挫清脆悦耳的声音,老辈认为是人生的一大乐事。这样,父亲可以校正儿子读音的错误,因初学者读经典,自然有好多困难。就好像欧阳修和后来苏东坡都那样倚床听儿子读书,现在苏洵也同样倚床听他两个儿子的悦耳读书声,他的两眼注视着天花板,其心情大概正如一个猎人射了最后一箭而未能将鹿射中,仿佛搭上新箭,令儿子再射一样。孩子的目光和朗朗之声使父亲相信他们猎取功名必然成功,父亲因而恢复了希望,受伤的荣誉心便不药而愈。这时两个青年的儿子,在熟记经史,在优秀的书法上,恐怕已经胜过乃父,而雏风清于老风声了。后来,苏东坡的一个学生曾经说,苏洵天赋较高,但是为人子的苏东坡,在学术思想上,却比他父亲更渊博。苏洵对功名并未完全死心,自己虽未能考中,若因此对儿子高中还不能坚信不疑,那他才是天下一大痴呆呢。说这话并非对做父亲的有何不敬,因为他以纯粹而雅正的文体教儿子,教儿子深研史书为政之法,乃至国家盛衰隆替之道,我们并非不知。

有一次,苏东坡对他弟弟子由说了几句话,话说得最好,描写他自己也恰当不过:“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朝云对道家长生术也感兴趣。在惠州,苏东坡觉得到了应当认真炼丹之时。在惠州那一段时期,不论住在河的左岸或右岸时,他总把自己的书斋叫“思无邪斋”,中国读书人给书斋起名字,总是用几个字表示他的人生哲学。苏东坡的思想已然展到不但喜爱淳朴的生活和纯洁的思想,而且到相信纯洁的思想才是淳朴生活的基矗控制自己的心神做为长生不老的不二法门,是儒道佛三教结合的结论。他在“思无邪斋记”里所言,并不在此。文内称他专心在小腹下部修炼丹田之气。这篇文章是一篇韵文,是他的得意之作,但用的是道家法术的神秘文词,译成英文而不加冗长的注释,是不易看懂的。简短说来,他说到吸收饮食的元气、草木的精华,再藉铅汞之助,就可以培养元力。还要再辅以日精月华的吸龋他要炼制的是“思无邪丹”。他相信而今是正当其时,他在一段杂记中说,白居易也曾试过炼制仙丹,但未成功。白居易曾在庐山建一草堂,其中有一丹炉,但是那座丹炉及丹锅在他接到朝廷任命为官之前一日坏掉。这就表示长生不死与享荣华富贵,是不可同时兼顾的。所以人必须决定还是在热闹场中过此一生,还是逃离此红尘世界而求长生。现在苏东坡相信自己已经向过眼云烟般的繁华告别,希望能求得长生不老之术。

究竟苏东坡对在肚脐之下炼丹田之气以求长生,是抱着何等程度的严肃态度,则颇不易言。他是个观察锐敏的人,虽然他也玩玩丹汞的道家神秘法术,他已然看出来,健康之道在于遵从合乎常识的几条简单规则。在他给患有肺痨病的陆道士的一封短信里,他说:“科中散云,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再辅以山中道士所得的卫生环境与运动锻炼,与现代在疗养院中病人所能享得的利益,即是饮泉水、晒朝阳,等等养生之道。

另有一条奇怪的办法,朝云也与苏东坡共同合作实行,以求长生。大概从绍圣二年一0九五,苏东坡开始独自睡眠,不再亲近女人。苏东坡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说:“养生亦无他术,安寝无念,神气自复。”另给张来的一封信里,他说自己已经独宿一年半,觉得颇有得益。他说节欲之难,犹如弃绝肉食开始吃素,并以下列方法劝人:比如,决定不吃肉时,不要决定此后永远不再吃肉。可先试戒三个月,自然易于实行。三个月之后,可再延长三个月,如此继续下去。

朝云在宗教上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况。她在尼姑义冲的教导之下,已经皈归佛教。对男女“云雨”一事,佛教有其独特的态度。按佛理所示,吾人凭感官所见的世界,都属虚幻,其终极的真实则是“佛”。人的意识则被知觉习性所包围。人若想到解脱,必须打破知觉的习惯,逃避感官世界的幻觉。苏东坡和朝云她现在可以算是苏东坡的妻子了,不管儒家怎样看法,现在可以说都是佛教徒。他俩一同创建放生池,根据苏东坡说,朝云很乐于行善,这是佛教谆谆教训的。

但是苏东坡还要更多严肃。在绍圣二年一0九五,后半年,他患痔疮甚为严重,失血甚多。他自己治疗。他不但遍读中国医书,而且常把旁人分别不清的药草写文字说明其异同性质。关于痔疮,他的学说是这样,比如身内有虫啮咬,治疗之法,是“主人枯槁,则客自弃去。”一切普通食物他全不吃,连米在内,只吃不加盐的麦饼和玉蜀黍饼。如此数月,暂时痊愈。

这时,他对炼丹的成功可能渐趋怀疑。他觉得自己感情太容易激动,不容易修炼成仙。他给子由写信,论到朱砂保存的方法,说子由性情平静,修炼较易成功。

《山海经》是中国古代述说远方怪异的书。苏东坡写诗论到《山海经》时,他说:“金丹不可成,安期追云汉。”即便炼成长生不死之药,又有何用?只要练习深呼吸以控制元液足矣,而他已开始练习了。

他对来日如何,全然没有把握。他刚一到达,说要以惠州为家。可是他却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派往何处。他若能一直在惠州住下去,他自可把孩子们全家自宜兴迁来。在绍圣二年一0九五九月,朝廷有皇家祭祖大典,按习俗,应当实施大赦。那年年终,他听说元佑诸臣不在大赦之列。这消息至少有镇定剂的功效,使他觉得心情更为安定。他写信向程之才说:“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话妙理达观,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又在给至交孙娜的信里说:“今者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给曹辅的信内说:“近报有永不叙复旨。正坐稳处,亦且任运也。现今全是一行脚僧,但吃些酒肉尔。”

现在一切既已确定无疑,苏东坡决定自己盖房子祝那年年底,他给王巩写了一封长信。他说:“某到此八月,独与幼子三庙者来,几百不失所。某既弃绝世故,身心俱安,小儿亦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呵呵。子由不住得书,极自适,余无足道者。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归。明年筑室作惠州人矣。”

次年三月,苏东坡开始在河东四十尺高的一座小山的顶上盖房子,离归善城的城墙很近。经过周期性的战事与破坏,这栋房子倒一直保存到现在,人都称之为“朝云堂”。在苏东坡的作品里,这栋房子叫“白鹤居”,北望可见河上风光,河水由此折向东北流去。这栋房子占地约半亩宽,后面为山所限,前面地势陡然下陷,当初设计此房子时,必须适应那有限的地皮,所以一头宽,一头窄。在城墙那边早已有了两栋小房子。一家是翟秀才,一家是酿酒老妇林太太。这两家既是苏家的近邻,也是好朋友。苏东坡掘了一座四丈深的井,林翟两家也颇为受益。另一方面,苏东坡却可以赊酒喝。后来,他又从此被调走,但还不断给此老妇寄送礼品。

苏东坡盖的这栋房子十分精雅,共有房屋二十间。在南边一块小空地上,他种了橘子树、柚子树、荔枝树、杨梅树、楷杷树、几株桧树和桅子树。他告诉帮他物色这些花木的那位太守,要给他找中等的树,因为他已经老大,不能等小树长大,大树又不易移植。倘若树大,苏东坡就告诉朋友在移树之前,先要标出范围。中国人移树的方法,是先所一条主根和一条中根,再用土埋起来,这样让树先渐渐适应。

在第二年,另一面的主根也须研断,再用土盖好。第三年,在树的四周围标好了方向之后,再将树移植,栽种之时,必须留意仍然合乎原来的方向。苏东坡的思无邪斋,现在是在白鹤峰上,另一间房子他名之为“德有邻堂”。孔子在论语里说“德不孤,必有邻,”这个堂名便是由此而来。这两个堂名都是四个字,而普通都是用三个字,苏东坡以四个字做堂名,居然开创了一时的风尚。邻人的房子在他的房子后面的东北,完全被苏东坡的房子遮蔽祝他的前门向北,正对河流,数里乡野的美景,一览无余,白水山和更为遥远的罗浮山的庞大山脉,也可望见。

房子上梁时他写的诗,描写从房子各方面所见的景色。上梁就等于奠基,是附近邻居的一件大事。所有邻居都带着鸡和猪肉前来道喜。写来供一般民众唱的喜歌,一共六节,起头都用“起锚了”或是像莎士比亚诗里的“嘿喉”等声音:“儿郎喂!东拉梁!

儿郎喂!西拉梁!”等语。

六节歌都是由东西南北四方描写风光,再加上向上看与向下看。东方山上,一个寺院依偎在乔木参天的树林之中。在春季,苏东坡享受甜蜜的春睡时,他能听见寺院传来的钟声。向西俯视,可以看见虹形的桥梁横卧于碧溪之上,每逢城中太守夜间来访,他可以看见长堤上灯光明亮。在南方,老树的影子映入深深的清溪里,在他的花园中,他自己种了两棵橘子树。最美的风景是在北面,河流往城镇婉转流去,正好抱山麓而过。岸上附近,有一个垂钓佳地,他可以一整上午在那儿消遣,忘记了时光的逝去。

他祈求上苍降福,祈求农民粮食满仓,祈求海上风平浪静。乡间空气清洁,农民可以常保健康,五谷丰登,林太太能有酒赊给他喝。最后为一切朋友祈福,愿大家享福气,寿命长。但是,他自己又遇到十分痛心的事。在绍圣二年一0九五七月五日,新房子尚未竣工,朝云得了一种瘟疫,竟尔身亡。他们住的是虐疾地区,她得的可能是虐疾。苏东坡的儿子过并未在家,出外去运木材,朝云直到八月初三才埋葬。因为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她在咽气之前还念《金刚经》上的谒语:一切有为法,如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按照她的心愿,苏东坡把她安葬在城西丰湖边的小山邻上,离一座佛塔和几个寺院不远。坟墓之后,山溪落下如瀑布,水流入湖中。坟墓在一个隐僻的所在,山坡分数条岗棱自高而下,犹如衣裳的折纹。墓后是一带大松林。站在墓旁可以看西方山岭后的塔尖,往左右两三里,有几座大寺院,游客可听见黄昏的钟声与稷稷的松涛。邻近寺院的僧人筹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用以纪念朝云。

埋葬了三天之后,在八月初六,夜里风狂雨暴。第二天,农人看见墓旁有巨大的足迹。大家相信是有佛来伴她同往西方乐土去了。八月九日,夜里要念经渡亡魂。在典礼开始之前,苏东坡和儿子一同去细看那巨大的足迹。

苏东坡对朝云的情爱,不但记在墓志铭上,还表现在朝云死后不久苏东坡写的两词上。在《悼朝云》那一里,他以朝云的幼子夭折为恨,不幸岁月无情,抛人而去。他只能诵小乘佛经以慰亡魂。朝云生在世上,想是要还前世欠下他的一笔债。现在转瞬之间,她已不在,也许是进了极乐世界。佛塔去此坟墓不远,每日黄昏她可以去听经访道,以慰岑寂。

苏东坡以前曾经写过三极其精妙的词,记松风阁畔的梅花,足以显示他的诗才。那年十月,梅花又盛放,他写了一词,显然是以梅花象征长眠于地下的朝云。

那个象征至为相宜,因为月下梅花一向认为是白衣仙女,隐约朦胧,绝与尘世俗态不同其格调。这词的用语,既像是写花,又像写他心爱的女人。那词是: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花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常嫌粉污,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

丰湖过去一向是苏东坡喜爱的野餐处所。朝云埋葬之后,他不忍心旧地重游。

他已经找圣洁之地把朝云埋葬,他二人共同开辟的放生池,就在下面,芳魂一缕,举目下望,也可少得慰藉。

从现在起,苏东坡一直鳏居未娶。房子在次年二月竣工,果园也已种上果木,水井已经打好,长子迈已经把过和自己的家眷迁来惠州。次子适则和他的妻儿仍留在宜兴,因为苏东坡对他抱有厚望,希望他专心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同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来的是三个孙子,两个是长子的,一个是三子的。大孙子已经二十岁,已然成家。二孙子符,也到了娶妻的年龄,苏东坡给他安排,娶了子由的外孙女,就是他亡婿王适的女儿。

盖这栋房子,几乎把苏东坡的钱花光了。现在就指望迈微薄的薪俸。迈,在运用了些关系之后,获得南雄附近的县令职位。

正在苏东坡以为可以晚年在惠州安居下去之际,他又被贬谪出中国本土之外去了。他的新居落成之后大约两月光景,他接到远谪海南的命令。根据一个说法,他曾写了两行诗,描写在春风中酣美的午睡,一边听房后寺院的钟声。章停看到那两句诗,他说:“嗅!原来苏东坡过得满舒服!”于是颁了新贬谪的命令。

第二十七章域外

海南那时是在宋朝统治之下,但是居民则大多是黎人,在北部沿岸有少数汉人。苏东坡就被贬谪到北部沿岸一带去,这中国文化藩篱之外的地方。元佑大臣数百个受苦难折磨的,只有他一个人贬谪到此处。朝廷当政派为防止元佑诸臣再卷土重来,在那一年及以后数年,决定惩处或贬谪所有与前朝有关联的臣子。苏东坡贬谪到海南不久,司马光后代子孙的官爵一律被削除,好多大官都予调职,其中包括苏子由和范纯仁,调往的地方不是南方就是西南。甚至老臣文彦博,已经九十一岁高龄,也没饶过,不过只是削除了几个爵位。打击苏东坡最甚的就是凡受贬谪的臣子,其亲戚家族不得在其附近县境任官职。因为苏迈原在南雄附近为官,现在也丢了官职。

现在苏东坡所有的,几乎只有那一栋房子了。按照他名义上的官阶计算,朝廷三年来欠他两百贯当地的钱币,按京都币值计算,是一百五十贯。所欠的官俸既未下,苏东坡写信给好友广州太守,求他帮忙请税吏付给他。这个朋友王吉曾经听苏东坡的话兴建过医院,周济过贫民,可是不久即以“妄赈饥民”的罪名遭上方罢斥了,前面已然提过。苏东坡的欠薪下与否,已不能稽考。

他现年六十岁,这是按西方计算。到底以后他还流放在外多久,颇难预卜,生还内地之望,甚为渺茫。两个儿子一直陪伴到广州。苏造在河边向他告别,苏过则将家室留在惠州,陪伴他同到海南。为了到达任所,苏东坡必须湖西江而上,船行数百里到梧州在现代的广西,然后南转,从雷州半渡海。他一到雷州,听说他弟弟子由在往雷州半贬谪之处,刚刚经过此地。据揣测说,苏氏兄弟被贬谪到这个地方,是因为他俩的名字与地名相似子瞻到增州,子由到雷州,章停觉得颇有趣味。子由也带了妻子、第三个儿子,和三儿媳妇,他们几年前一直和他在高安住过的。

苏东坡到了梧州附近的藤州,与弟弟子由相遇,而今境况凄凉。当地是个穷县分,兄弟二人到一个小馆子去吃午饭。子由吃惯了讲究的饭食,对那粗糙麦面饼实在难以入口。苏东坡把自己的饼几口吃光,笑着向弟弟说:“这种美味,你还要细嚼慢咽吗?”他们站起身来走出小铺子去,带着家人慢慢向前走,尽可能慢走,因为他知道一到雷州,就要立刻渡海了。

雷州太守一向仰慕苏氏兄弟。他予二人盛大欢迎接待,送酒食,结果第二年因此遭受弹劾,调离任所。子由在雷州的住处,后来改为一座庙,是他兄弟二人死后,用以纪念他们的。

苏东坡必须出了,子由送他到海边。离别的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过了一夜。苏东坡的痔疮又,甚为痛苦,于由劝他戒酒。二人用一部分时间一同作诗,苏东坡试探出子由最小的儿子的诗才。这次离别是生离死别,真是令人黯然销魂,一直愁坐整夜。离别之前,苏东坡给王古写了下面的文句:“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当做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那天,他向先贤调祈祷。有一个庙,供奉征南二将军的神像。凡是在此风涛险恶之处,过海的旅客,都求神谕,决定吉日良辰开船。过去现神谕无不应验。苏东坡也遵照习俗行事。

在绍圣四年一0九七六月十一日,苏氏兄弟分手,苏东坡和幼子和雷州太守派的沿途侍奉他的几个兵上了船。航程很短,在此晴朗的天气,苏东坡可以看见上山峦的轮廓矗立于天际。他心中思潮起伏。大海对他不像对西方诗人那么富有魔力。实际上,他已经是“眩怀丧魄”了。但是一路平安无事。登岸之后,苏东坡父子向西北岸的檐州目的地前进,七月二日到达。

他到达不久,一位很好的县官张中就到了。张中不但对苏东坡这位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他本人又是个围棋高手。他和苏过后来成了莫逆之交。二人常常终日下棋,苏东坡在旁观战。由于张中的热诚招待,苏东坡就住在张中公馆旁边的一所官舍里。不过也是一所小旧房子,秋雨一来,房顶就漏,所以夜里苏东坡得把床东移西移。因为是官家的房子,张中用公款修缮一番,后来因此为他招了麻烦。

由中国人看来,海南根本不适于人居祝在夏天极其潮湿,气闷,冬天雾气很重。秋雨连绵,一切东西无不霉。一次苏东坡看见好多白蚁死在他的床柱上。

这种有害于人的气候,颇使人想到长生之道。苏东坡写过下面一段文字: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褥,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信耳颇有老人百余岁者,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甚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岂足道哉!被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蚕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

在海岸上的市镇之后,内居住的黎族,与内地的移民相处并不融洽。他们住在热带的山上,后来在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他们为日本效力,训练丛林战术。本地人不能读书写字,但规矩老实,常受狡诈的汉人欺骗。他们懒于耕种,以打猎为生。像在四川或福建的一部分地方一样、他们也是妇女操作,男人在家照顾孩子。

黎民的妇人在丛林中砍柴,背到市镇去卖。所有的金属用具如斧子、刀、五谷、布、盐、咸菜,都自内地输入。他们用乌龟壳和沉水香来交换,沉水香是中国应用甚广的有名熏香。甚至米也自内地输入,因为当地人只吃芋头喝白水当做饭食。在冬天自大陆运米船不到时,苏东坡也得以此维持生活。

当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时由术士看病,没有医生。土人治病的唯一办法是在庙中祷告,杀牛以祭神。结果,每年由大陆运进不少的牛专为祭神之用。苏东坡是佛教徒,设法改变此一风俗,但风俗改变,谈何容易,他曾写过下列文字:岭外俗皆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内地人始终不能征服那些丛林中的居民。官兵一到,他们只要退入丛林中,官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时因与汉人有争吵纠纷,也偶会进袭市镇。有时被商人所欺,在衙门得不到公道审判,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此人捉住不放,然后将金钱索回。苏过后来写了两千字一篇长文,论此种情形,并表示对此丛林蛮族无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认为此等土著是老实规矩的百姓,因为官府不替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才被迫而自行执法。

这次到海南,以身体的折磨加之于老年人身上,这才是流放。据苏东坡说,在上可以说要什么没有什么。他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