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桌上倒还有碗饕楼来的酸汤子,你且小心饮下,莫伤了脾胃。”那妇人在女孩儿背上轻拍了拍,女孩儿在她颈间略蹭了蹭,碎下的面目已初初有些娇美艳丽的轮廓。

话说到此处,林如海并周衍的面色皆有些不好看了。

果不其然,赫连扣只提了这一句便不再说,反执起了桌上一本奏折道:“文学礼昨儿个上了折子,乃是求应文荥回府省亲的。你以为如何?”

书房内一片寂静,唯余纸页翻动,沙沙如细雨。

贾宝玉唬的连忙回过神来,袭人一贯是顶顶好的脾气,待他又很是忠心体贴,否则也断不能取作“花气袭人知昼暖”此等小意温柔名姓。但一听得林黛玉他又心中又泛起痴性,只觉那等逸音容皆在眼前,颦蹙罥眉,盈泪眼睫,真真儿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清美,嘴上哄劝固也越没诚意了。

楚玉面色一白,捂着心口摇摇欲坠,贾琏皱了皱眉:“吵吵个屁,还不赶紧来磨墨。待我写完了,昭儿你快马上京给奶奶送去,耽误了半点,断没有好果子吃!”

同来的自然还有贾母贾政等,女眷等虽说要避嫌,却也抵不过老太太担忧外孙女儿之心,也只远远地张望着。

贾政瞪她一眼,不耐烦地挥手道:“领着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滚出去,且让静静。环儿且带跑一趟太医令府,郑郑重重地把字送去,若坏了一星半点儿,仔细的皮。”

贾环捻着手心,轻轻笑了一声:“说起来这倒也并非全然的坏事,总可以编排些子丑寅卯找个借口搬出府去,免得再操这一起子闲心,遭一起子闲罪。”

贾环睨他一眼,却不答话,只摆上几个空酒杯,往里头倒了些茶水,举着根竹筷子轻轻敲击起来。

“静一静、静一静,昨天我们讲到,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齐读——”

固然,初入红楼,他不过以为自己是个过客,哪怕接受了贾环之名,骨子里也仍是淡漠凉薄的。若非有赫连扣,待得手里暗棋足够,他恐早环游世界去了,哪愿意留这个是非之地劳心劳力!

水溶怔了一怔,扶着梅树的那少年眉眼极干净极清冽,如拿初冬冰雪泠泠浸过一般,银鼠皮滚白边儿风毛斗篷几遮了他半张脸,却又越显得肤白貌美,更压着那一枝浮艳,竟仿佛眼尾都蔓延出一股子使陶醉的风情来。

“想不到堂堂北静王,竟也有这等稚子行径,着实有趣。”赫连扣牵着贾环的手跨进门来,小少年半个身子隐帝王身后,只见半片雪白衣袂,浮袖浅翠并蒂双枝,水溶很认得那般工艺,当是苏州顶级绣娘费廿月功夫制了的,可谓真真儿的一线千金也不为过。

宝玉待她虽不如待林黛玉般亲昵无间,却也很是尊敬的。更有迎春几个处在一地,说说笑笑得倒也确实消了不少闷子。宝玉时常爱拿些新鲜玩意儿来耍,会说好话儿的八哥啊、戴在手上可活动的布偶啊、还有整套西厢记的皮影等。

贾环见他面色稍霁,情知已是听进去了,便笑着高声道:“七叔,让宫保在前院等着,一会儿便到!只使他知道,这儿总是有高过他百倍千倍人物,却是一贯横行了,如今倒要尝了苦头去。”

贾环与刘三七说的倒也不全是虚话好话,赫连扣却在贾环跟前儿提过一回此人,不过说的更多的,倒是姚无双。姚无双此人行事不羁,性子马虎,早年行走疆场时吃喝生冷不忌,早早地将胃搞坏了的,宫里太医人人给他瞧过,无奈何此人是最厌恶苦药汤子不过,也就赖着不治。

贾环喝道:“你们可当我是此间的主人不成!闹闹闹,叫外头看见了脸子丢的不够大是不是!”

王夫人便不敢多言了,只愤愤地拿着烫好的巾子替贾宝玉擦着手脚。

他肤色白如羊脂玉石,细腻润泽,眸却狭且微挑,笑起来颇有一番雍容风情。

贾环静静地看了半晌大圣遗音,如心神寄落,姚无双也不催促,只闭上了双目如同假寐。

王熙凤狠狠一拍桌子,吓得林之孝家的立刻跪在了她脚边,她生的一张好容貌,笑起来含嗔带媚,怒起来却又使人心中惶惶:“你若是不做,她们如何去说!怎不见有人编排老爷二老爷的?贾琏啊贾琏,我嫁你数年,里里外外可有哪个挑出了我的毛病?为了你贾家可谓劳心劳力,干了多少档子被人戳脊梁骨的阴私?说,前几日我使平儿找你,你究竟到了何处!”

奚清流推了半天也不见松,所幸放弃抵抗往他身上一躺,皱眉道:“胡说什么?你如今的位置是实打实自己挣来的,他们一个两个的闲话你竟当了真,别叫底下那帮兔崽子红口白牙地看了笑话!”

“您、您怎么使上了这个?”

周文清年事日高,周泰和却正值壮年,周系一脉的权柄关系正由此人慢慢接手,若非还有身为辅的父亲压着,他恐是早已反了天去!此刻他便只想着,皇帝竟好大的胆子使人在皇宫前丢丑,说不得也要给他个好看!

刑十五在外将情况一一言明,赫连扣抿了抿唇,伸手抚着随意躺在他腿上的小少年,淡淡道:“环儿有甚看法?”

“生了什么事?”小少年狠狠拍桌,点漆长眸如同雪染,泠泠生寒。

卯时一刻,贾宝玉与王熙凤渐缓醒来,唬的服侍他们擦脸净手的小丫头一下摔了盆子,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喊人。

贾环轻应一声,便随她去了后间的抱厦。

贾环微笑敛目:“全凭鸣伯做主。”

这次龚玥前来借灯并非偶然,打从半年前龚珉得了这之后,他便是时有来的,提了三四回,流云心中不敢,又不愿意因回绝了他使关系搞坏,便时常拿话吊着他。

“父亲说,半年前有个穿黑袍子的人走进了京城,他长得很丑,黄头绿眼睛,母亲形容比书里的鬼怪还吓人。好多百姓都以为他不祥,想要赶他出去,可是他死活不肯走。后来皇上有了兴趣,就把他召到了宫里,辅很讨厌他,可是皇帝喜欢啊,他还献了三个光明灯给皇上,父亲得到一个,珉儿背了论语和孙子兵法,父亲就赏给珉儿了!”说着,小孩儿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显然这是他很得意的事情。

龚府颇大,却远不如荣国府般精致奢靡,一草一木皆透着些许粗犷意味。将军府的仆从婆妇并不甚多,但很是守规矩的,远远瞧见了两人便深深下拜。

贾环噗嗤笑了,刑十五跟自己处的时间长了,竟也学会了一两句胡话,只笑道:“你很缺钱吗?”

龚琳心说这妖孽一般的小孩儿长大了却不知该是何等风姿,一面又急急地拍碎了桌上那酒坛子的泥封,凛冽酒香顿时弥散开来,使得在大堂里用餐的许多人都出了吞咽口水之声。

贾环眨了眨眼睛,摸着微烫的嘴唇嘟囔道:“莲香泡了杏仁茶的扣扣,你做什么呢?”

贾环掠了掠鬓边碎,眼尾细长,如盛着十里桃花千丈碧水,泠泠几分媚意:“我先前也只道人才懂得指桑骂槐出口成脏,原是想差了的,合该多谢晴雯姐姐使我此番明悟。以后行事,定也要避着那猫狗鱼鸟、长虫八脚,省的未出门便迎头被喷一脸脏水才好,姐姐说是也不是?”

小厮唤作夏生,丫头则名绾碧,莲香看着他们却很是不得劲儿。

贾环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面前十七八的少年摸了摸鼻梁,颇为赧然地说道:“小友,在下李钰,见你形容颇为不凡,有心结交,可否移步同饮?”

“你来了?掐的好时候,正巧那聒噪丫头出去了。”贾环拉下那双手,躺在竹椅上温和地笑起来。

“林姐姐。”贾环温和地笑了笑。

“祖母的宝贝肉儿,你怎么了?是哪个欺负你了不曾?”贾母立刻把贾宝玉抱进怀里哄说起来,这小祖宗哭的撕心裂肺的,几乎要连着她的心肝一起绞了!

赫连扣:“”

王熙凤其人泼辣爽直,又很有些手段,放在现世,那恐怕是个一等一厉害的女强人,只是在这夫为妻纲的朝代——埋没了!

她这话说得轻,便也只有站在她身后的王熙凤听了个明白,撇了撇嘴,只当自己是个聋的。

“这可是略不妥?有一个是三小姐那里的”莲香想劝自家主子别为了些许小事儿与亲姐闹了生分。如今她认了小孩儿,自然是希望能活得好些,贾探春,在这偌大府里明摆着要比贾环高上一截。

门外一声唱喏,站在门口的宝玉眸中顿亮,不待元春话便急急推开了门,招呼道:“你个饶舌的,还不快快地进来,也使我们瞧瞧林妹妹的好文采!”

李贵刚跨进门槛,宝玉却又忍将不住夺了那诗稿,稀罕宝贝地不知该捧该拢,越想着那女孩儿清雅面貌逸举止,眼中竟有些湿意。

元春皱了皱眉,柔笑道:“好弟弟,怎地,倒还比你通灵宝玉贵重了的?也不呈上来我看看,好不辜负了你这般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