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是猪鬃马尾呢,还捋一遍!”贾环毫不客气地嘲道,“我与你说事儿,你且放放这杀心。”

晴雯果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棉帘子几步远,便冷笑着说将起来:“前些日子,我只听闻太太曾说起以前养过玩儿的一只小猫儿,那猫不过是个杂毛的劣等,只因机缘巧合地叼回了太太甚为喜爱的一只耳坠子才得了宠的。谁料不过养了几日,那畜生竟尾巴翘上天了,将底下奴才精心弄了的饭食打翻不提,连主人家的衣裙也敢勾破划花在上头撒尿了。太太恼不过,终将那猫儿扔出了府,前些日子还有人在后街巷子里瞧见那东西,饿得皮包骨头不像样,鬼哭鬼号地迟早叫人打死了痛快!绾碧,你说是也不是?”

贾环敛了眸子,想起此间白日于元贞后山见到的那位黄博文公子心里就通了几分,淡淡道:“他倒不是不懂。只是前面来要的还有东安郡王府里的端阳郡主,黄右副督御史家的二公子对其倾心良久那是京里传遍的,却不想竟敢把主意打到爷脑袋上泡妞使,真真好胆儿!”

“哥儿,你作甚不披那白狐狸毛的斗篷,今儿风大,这兔毛的可扛不住呢!”随行的一辆马车里,莲香郁郁地挑了挑炭盆子里的乌金,心里很有些怨言。

“你想要报复他们吗?”贾环认真地看着眼神已经软下来的男人,就这么一次,我信你,如果你值得,我便为你赢这个天下!

“莲香,你作甚不理我?”贾宝玉忙伸手拦住她,慌乱地问道。

“几日不见,环儿倒是越标致了,这张嘴也好,说的都是伶俐话儿!鸳鸯,还不给哥儿封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儿?”赫连扣见他吃完,便出声询问。

酣眠的小孩儿皱着眉头无声哭泣的样子让她有些心疼。

他为人最是严肃古板不过,又极重视自己的名声,若是传出了为嫡子虐打庶儿的流言去,他在朋友同僚间便是真真地抬不起头了!

曹公名垂千古的红楼遗梦竟也眷顾了他这一回,却不知再醒来可又只是一场空!

贾环点点头,心里仍是不甚放心。

他在此世第一个做的事儿便是窃了琼瑶的几本著作,以他现世人的眼光自然不以为如何,奈何放在大锦确乎是使人惊叹的,更胜出传统书生狐妖、书生小姐此类不知几筹。

平心而论,贾环是颇为不喜琼瑶作品的。于他看来,那些缺少常识不知所谓的主角简直是玷污了历史上真正的原型,整日为情生为爱死的,正经日子呢?正经家人呢?竟是全数撇之不理了,此等自私已极的爱情可不是叫人深深为之厌恶糟心吗?

也因此,只用了两本打出五味居的名气后,他便罢手不再动笔,唯有林黛玉倒像是被此书激出许多灵感与诗情来,竟是接了他的活儿。贾环时常与她讨论种种细节,心中也很为这个林姐姐的冰雪通透震惊,况又是让她有了别事寄心,不再成日介儿与宝玉胡混伤情却是另一个好了!

经龚琳这么一说,这个龚玥倒十足像了琼瑶书里的角色,现世多愿称此类人一句圣母小白花亦或汤姆苏杰克苏,反正那般情状,贾环都是绝谈不上喜欢的,想到这种人另一个特性,小少年抚着嘴唇阴冷地笑将起来。

“环儿也被我这庶弟吓着了罢!”龚琳摇着头,深黑眼底流露出几丝冷厉,“你竟不知,我那祖母已是疯魔了,竟要使父亲替他捐个官职,父亲平生最恨此种行径,但架不住那老太太一味痴缠打闹,便替他谋了个荫监生。我冷眼瞧着,这哪怕是考了,也不过徒增笑话罢了!”

贾环略略弯了弯眉眼,便是你那庶弟真真儿的有才,我也断不能使这等人入了朝堂扰乱赫连!更甭提若是那货看上了赫连该是怎么个解法。依贾环从妹妹处那儿了解,此种人皆以为情爱天地大,绝不会顾忌别人的感受,恨不能闹个惊天动地才好,要真应了此条,那赫连可是一身的脏水儿洗都洗不掉了!

又聊了一会儿,莲香捧着套簇新的白衣回来了,龚琳细瞅了瞅,却也是合乎他的品味身份的,当下便转进屏风里换上。待出来后,贾环已不在雅间,夏生请他去下边儿用膳,说是齐备了的。

龚琳有些摸不着头脑,只道贾环此人颇有怪癖。

来到一层大厅,果见贾环已在东侧靠窗处治下酒席,桌上又有文房四宝等类,看得他满头雾水。

“琳哥儿来了?且坐吧,这是掌柜特意从窖里取出的十年女儿红,香醇得很,你该多吃些!”贾环转过头,唇角带着日光一般温和轻暖的意味,只看得龚琳一愣一愣,竟是微红了面孔。

小少年今日穿的是件半旧立领折枝纹莲花月白长袍,齐眉勒着金丝五蝠抹额,一头长只以玳瑁长簪松松绾了,越显得眉目温润倦懒,肤色白皙滑腻,连嘴唇也透出花儿一样的鲜妍动人来。

龚琳心说这妖孽一般的小孩儿长大了却不知该是何等风姿,一面又急急地拍碎了桌上那酒坛子的泥封,凛冽酒香顿时弥散开来,使得在大堂里用餐的许多人都出了吞咽口水之声。

龚琳此人很有些酒瘾,如此佳酿简直是再合心意没有了,当下便直呼爽快地喝将起来。

贾环看了他一眼并不多说,只单手支着下颚静静地听着。

“要我说啊,这次的状元,绝对是那山东江仲卿的没跑儿!你看看人家那文章做的,真真儿开出了花一样,由不得人不说好!”邻桌一个商人模样儿的胖子喝了两口酒便拍桌道。

对坐那个瘦条儿高个立时反驳道:“我看山西沈不知也极是有才,况又是乡试解元,你竟凭什么说准了!”

胖子饮尽杯中物冷笑道:“你知道个屁!江仲卿是甚么人?那可是周家的门生,山东布政使黄英的徒弟兼内定女婿,这次监考官三个里边儿倒是有两个周家嫡系,沈不知区区草民,凭甚么去争又有甚么资格争?”

瘦高个儿咬着后槽牙倒吸凉气:“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那、那周辅竟、竟胆大至此?当真、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胖子摇着头:“如今的圣上——唉,不说也罢老李啊,咱们一介行商,竟是连个草民都不如,顶天了也不过花个万两谋个从九品县官儿,穿个衣裳都要在绫罗外加套布衣,如今便只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上头如何何必费那个心思去管!”

瘦高个儿艰难地鼓动颊肉挤出一个笑来,深吸口气道:“可不是么吃酒吃酒,提这些做甚么”

贾环转了转手心里攥着的潇湘竹笔,眼底露出几分微嘲,在素白的宣纸上细细地写下几条。

此种谈话几乎生在酒楼的每一处,待龚琳吃饱喝足,莲香和夏生分别从二三楼走下来,手里同样拿着厚厚一叠纸稿。

龚琳不是蠢人,他的心中几乎要掀起滔天巨浪,使力捏住的指骨泛起青白,低声问道:“环儿这是做什么呢?”

贾环眯着眼笑了笑:“你不是看见了?”

龚琳惊疑不定:“你与龙鳞——”

贾环竖起一根手指放于唇前摇了摇,轻笑道:“琳哥儿,不问不错,你说可对?”

龚琳无奈点头,心道这是何等样蔫坏的小人儿,也不知是上面哪位敢用了他,当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环儿,既你对此颇有兴趣。我便与你说一人,名叫奚清流的,同是山东举子。我日前送龚玥来科考时,见他急急匆匆骑马自路口来,面色极差,身后连随从都没有半个,待搜查完便直直进了考场。半日后,他的一个书童才到了此处,只哭道,他家少爷十年苦读,本该朝拜侍郎,却险险叫一个贪官给毁了!”

“哦,倒是有趣,此话何解?”贾环朝前凑了凑,双手撑腮、目露求知的模样儿极为可爱。

龚琳遂笑道:“这其中还另有道理。说的是一个叫贾雨村的应天府尹,年前判了一案,言道有一张姓员外为连通十亩肥田造一处豪屋美宅,竟使打手赶走了其上数十佃户。可怜其中有一家只剩孤儿寡母老妇三人的,本就是可怜人了,谁料又那员外见新寡貌美,竟妄图强行抢占。那老妇与小孩儿哪里愿意,追着马车跑了百米,他心里恼得很,只放话‘既然他们要追,那便让他们追的松快些’,打手便将绳索套在了二人脖颈上,使马狂奔,那祖孙一双便被活活地拖死了,说是连个全尸也找不见!”

贾环眉眼生厉,他与赫连呆的时日久了,兼之更有前世纵横商场的气魄,此时便直如利刃出鞘,唬的龚琳心内惊悸,小少年低喝:“继续说。”

龚琳点头道:“那贾雨村原听说是打算严惩张姓员外的,只是不知被何人告知那员外与京里王家很有点关系。当地人口口相传的护官符上有一句‘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说的,便是这个王家!贾雨村听了,便立刻改了主意,再不提张员外纵凶杀人,只说那刁民狮子开口欲要千两金做遣散费,主人家也不过是过失杀人,便随意地关了几个打手杖责了事。奚清流途经应天府,听到此节,当场拍案,寻到那十余户佃农了解事情始末后立下血书状纸,以头磕鸣冤鼓,誓为此三人寻一个公正道理!岂料贾雨村将其拒之门外,更是欲使人向他下黑手。只是奚清流此人性敏聪慧,便在衙门前筑了草屋一面温书一面告状,又有许多乡亲自陪伴,那贪官一时竟也是无可奈何。”

“事情拖了三月有余,眼看科考之日迫在眉睫,众人都劝奚清流前程重要,他此番心意只有到了京里才能上达天听。此人顽固至极,直到五十余岁的老母从乡下赶来使拐杖狠狠将他抽打才携了状纸上京来,固险些误了科考!环儿,你可以为这是个可塑之才?”龚琳双目炯炯,如燃着两团焰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