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半天,我开始觉得嗓子痒痒,吓得出汗:这要是被谢御史发现了我们这么藏在草木里,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审言居然说当初不想咳嗽,他可真能忍。你说他提咳嗽这茬儿干吗……

我尽量表现无邪地对他说:“审言,我在冬儿那里见到了丽娘,丽娘说爹决定要把咱们赶出去了,找一处宅子。爹喜欢你,你不去和爹说说,让咱们就待在这里?”

我说:“你还装傻……”

新生

哥哥每日沐浴三遍,说是为了便于清洗,他把头发剪到了肩膀处,头只愿嫁入医者之家,与日后夫君同参医术。定了一家亲事,半年后,那家的公子就因病死去。又定了一家,方要过门,那家公子又过世。从此我师叔成了克夫之女,再无人敢上门提亲。我师傅说服了家中长者,开始授我师叔医术,但我师叔对外医的偏好始终未改,她年少时,曾女扮男装,亲历沙场,为将士疗伤。只是因为她是女子,不便出外长期走动。所以一直在家乡附近行医。人都说她有起死回生之术。”

他笑了:“你还是会动的,我以为你是呆子呢。”他仔细打量着我:“你的这个样子,好看……但我更喜欢以前的你,眼睛里有神儿。现在的你,软绵绵,死里死气的,根本没有那个火爆劲儿!杀你都不解气!”

贾功唯扫了眼屋中的喜衣饰物,又看着我,低声说:“你要嫁人了么?”我发着抖,手都抬不起来。他缓缓地说道:“可惜,你嫁不了了。”他的语气里,有种实事求是的轻松。

他点了下头,说道:“欢语走好吧。”

我再打断:“审言,我回来,是因为我看不得你受苦。万一你真的面临险境,千万不能让自己出事!我宁可你与我断绝往来,也不愿看见你……”万一他被送往官府,杖责……我打了一个寒战。

我叹息:“你总是让我担心。”他还是不说话。我轻声问:“你今天穿什么?”他也不看我,悄声道:“什么也不穿了。”耍赖?!出了牛角尖了。我低笑:“那就在被子里一直呆着吧。我喜欢,你敢不敢?”他抿了下嘴,说道:“白天不敢,晚上敢。”我不放过他:“那快说你白天穿什么?”他投降了:“你喜欢的白衣服。”口气像孩子在撒娇。我接着问:“还有呢?”他含糊地说:“袜子。”我追到底:“都说全了。”他悄声说:“靴子。”我感叹:“你昨夜穿成这样多好,费了我那么半天口舌!”他极其轻声说道:“你说的,没有坏事情……我若穿成那样,你就不会让我脱衣了……”我大瞪了眼睛:“审言……”他的嘴又马上堵住了我的嘴……

原来,巨细万象间,都有不变的真谛,原来,生死存亡,一样有命运的意义……

李伯回答说:“我自会派人看管,况且,奴籍在身,不能背主谋生。除非有人庇护,逃奴有丧命的可能。郑四的前例在那里,他们大概也不敢轻易弃主另投。”

钱眼说京城最热闹的是谢府。几乎所有的王公大臣都去给谢审言拜年。车马阻塞了几条街道。谢审言与谢御史分院相处,互不来往。去拜年的人只到谢审言的院中,造成了一半府邸挤得水泄不通,另一半无人问津的奇景。

谢审言到了马大人前,站着行了一礼。马大人起身也行了礼,半笑着说道:“谢大人,审案量刑已毕,大人有何见教?”

哥哥摇头说:“劫匪抢了所有的东西,这孩子也不说话。”

杏花变得不敢呼吸,我鼓不起勇气再问。我们走了一会儿,杏花低声说道:“她总先打谢公子许多耳光,亲他后,还会再打……到后来,边亲他时,边烙他,让他张嘴……”我皱眉想哭,泪水涌上了眼眶。

他转头看着我说:“我不知别人的天命,我知你的。”

我:“三十两银子,可以站着听。”

谢审言轻哼:“你就等着干瞪眼吧。”他竟不否认“他不是男子”之称!

有生以来,我头一次能这么放心地去关怀照顾而不担心我的行为让人感到沉重难堪。我把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照顾这两个女婴身上。我从没有这么努力工作过!每天一起来,就是抱孩子,哄孩子,换不完的尿布,喂不够的食物!她们怎么没完没了地拉屎撒尿?怎么两三个小时就又饿了?!我还不管洗尿布洗衣服,就已经累得半死!一天下来会一头扎在床上睡到天明都不翻身。看来我根本不是个真正的保姆,更不是母亲!没把事情都做全了不说,晚上还能好好睡一觉。我一贯的干不成事的风格……说来我是利用了她们啊!

谢审言一直闭目不语,我以为他又昏过去了,后来就不再说话,只看着他的脸。他的眼底青黑,没肿的那边脸颊清瘦得微陷,嘴唇干枯。按那老仆人的话,他跪了一日夜,又受了家法,该没进饮食。我心痛得很,肯定是母性泛滥。他马上就要成婚了,这里的婚姻不同于现代社会,一娶定终身,他如果悔婚休妻,就害了刚才那位好心帮了我们的女孩子……我不相信第三种爱情,虽然会很美丽,但我没有那么强的神经去争夺别人的丈夫……

那天,我们头一次对着说了那么多的话。我觉得他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过去那个不声不响的身影,变成了一个与我言来语去的人。我对这个新的人有些好奇,但也有戒意。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犯傻,可也许这才是正常的吧。

丽娘笑着对我说:“听起来,人家可是有情有意呢。”

哥哥沉思道:“必是那贾功唯所为。他有我府的逃奴在手,知道其中周折。我们回程与他相遇,他曾用言辞激审言寻死,以坐实可惩妹妹的罪行。现在谢御史官复原职,他把逃奴交给官府,将这段内情公之于众,一方面损了爹和妹妹的声誉,一方面激起了谢御史和同僚对爹的仇恨,他还根本不用出面。”

大家都笑了,可沉重的心情并没有减轻。我才真体会到了伴君如伴虎的含义。

钱眼有些怪声怪气,“说到底,就是让别人搂了抱了下,又不是人家自己去抱了别人。”

我最怕见的就是丽娘。她怀上了孩子,现在正春风得意之时,我的情绪和她南辕北辙。我总躲着她,见了面也强颜欢笑。她看出来了,就也不来打扰我。万一碰上了,她根本不敢开任何玩笑,只郑重地问我想吃什么。好在杏花也想钱眼想得发疯,我们两个人同命相怜,常常一起无言地走到深夜。

爹深深地叹息。丽娘转身,神情严肃地看着李伯说:“你现在又怎知谢公子不会报复我家?”

大家又安静了一会儿,丽娘问道:“我家逃走的奴仆怎么会这么巧就到了他的府中?”

大家吃完了,又是等着钱眼。这次他都有些勉强,吃得越来越慢了。我叹息道:“我上学时有位朋友,形容自己的早饭是,‘先吃几根油条码码砖,再喝两碗豆腐脑砌砌缝儿’。钱眼,你比他不知强了多少倍,他也就在胃里立了堵墙,你在胃里已经建了个城市。”

我忙笑着说:“夫人别担心,我一定全力……”

那一刻,我明白我不知何时已经喜欢上了他。也许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敬佩他,感慨那么多的折磨都没有夺去这个人的坚强。即使他浑身血污地躺在那里,遍体是鞭打烙烫和被□的印记,我却牢记了他紧蹙眉头的隐忍和咬定牙关的沉默。也许是因为我感动他为我起身摇头、为我拉住了马缰的善良,也许是他那挺拔的白衣背影,让我心动莫名……也许理智的分析永远也找不出感情的规律,预想不到的了悟,带着欢喜,突然充满了我的认知:原来我对他的好,根本不是还他的人情那么简单,原来我的心,并没有死去……

我问:“怎么管法儿?”

我笑着转脸看谢审言,见他还是低着头,没拿餐具,怕我刚才让他尴尬了,就悄声说:“我还真的就只会摆个筷子盛个饭,做做样子,其他的都不会,你别期待过高。”他抬头侧了脸对着我,半天,终于举手拿起了勺,等着我。我又低声说:“我原来在等你,咱们这么等来等去的,一会儿钱眼把东西都吃光了。你先吃。”他还是不动,我说:“咱们一起吃?”他依然没动,我暗叹,喝了口粥,他也才开始用餐。

我应答:“您真夸奖我!杏花也说如此,可现在讲究色艺兼备,我头脑愚笨,胡言乱语。只卖个脸,青楼的人不想给个好价钱。小姐说价钱太低了,还没买我用的多。卖不出去,只好砸在手里给杏花当丫鬟。”

我更羞得无地自容,不抬头地说道:“我不活了,你们都走吧!”

李伯不甘心地说:“他早就知道你不是原来的小姐啊。我那次用剑指着你时,他从床上起身向我摇了摇头,我收了剑他才倒下。我后来发现那时他动都动不了,那么起来一下,大概用了他十二分的力量……”又叹。

杏花对着我满脸绝望地问:“小姐,怎么办呀?”

杏花呸了一下说:“说不过我们小姐还找辙!羞不羞!”

斗智斗勇地还谢审言的人情还包括给他提供精神娱乐:我和钱眼杏花白天在马上说说笑笑,晚上在桌旁打打闹闹,尽量说些快乐有趣的话,把自己弄得像个说相声的,希望谢审言听了心里高兴些。李伯有时插上几句话,笑上一阵。谢审言只是在旁边,戴着斗笠,从不出声。

如果我觉得别人厌烦我,我就会避开。我不像我那位,一旦发现有人看不惯他,就使出所有的手段也要得到人家的喜爱,然后就不再理人家了。我也不像哥哥,对谢审言的冷淡视若无睹,依然对他关照再三。我发现谢审言躲着我,不喜欢我,我也只想离他远远的。可现在欠了他的情,我无法再像以前那么两不相干了,总想着怎么把这个情还了。

我知道他说了这些,我们就是说倒了他,也是胜之不武。我长这么大,除了我那位,能在嘴上胜我的人不多。我大多不以咄咄逼人取胜,要攻其不备。

我忙道:“万一是个活人呢,打破了人家脑袋,怎么办哪?”

杏花说道:“既然是命里的,小姐为何日日伤心呢?”

出了厅房,我松了口气,看来,我在这家里是先住下了。转头看着杏花,她脸带笑容。我不解地问道:“杏花,你家老爷的确如你所说,是个慈悲为怀的人,可为何你家小姐如此脾性?”

杏花笑起来:“老爷已有人选了。”

杏花颤着声音说:“小姐,你是当朝太傅董云鹏的女儿,董玉洁。”

钱眼说:“他才四岁多吧,能决定什么?”

我说:“审言说的对,该让言言定。别小看了孩子,更何况言言是那么聪明的孩子。”

钱眼一叹,“你们两个对我一个!”他一拍膝盖起来,“知音,真的有天道这么回事吗?人山人海,怎么就会让我和你哥哥救了言言,再挑上了林家的宅子,把言言送回去?”

我说:“钱眼,你大概不敢相信,我们那里,多少分散了的骨肉,最后因为巧合,会意外见面。那种巧劲儿,比所有的故事都离奇。我觉得冥冥中,有让互相思念的亲人们团圆的力量。”

钱眼说:“那我就信了吧。”他说完,走到审言身后,把手放在审言的后背。审言只是闭了眼睛,没动。一会儿,钱眼抬了手,呼出口气,说道:“你今天走了这么多路,该多休息。”

审言不睁眼,问道:“怎么管上我了?”

钱眼怪笑着,走向门口,说:“知音牺牲了那么多,我要是把你累坏了,她非恨我不可。”

我咬牙,“你是招人恨!”

钱眼出了门,审言睁眼,看着我一边眉毛一动:“你牺牲很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