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走后没有多久,离枝一个人慢慢走进一楼的客厅里。

这些年他身为旁观者,看着罂粟的长相愈秾艳,脸上的戾色却也越来越重,一直到了令人心惊不敢直视的程度。当时他还在曾暗中头痛地祈祷过,愿有一天上天慈悲,让罂粟能忽然变一变人性,安生一些。

鄢玉抱着双臂,不看她,只看着楚行,凉凉道:“一场小感冒都需要一周左右来恢复,罂粟这可是长期压抑崩溃才成这结果。弹簧给拽成变形以后才想着要恢复,哪有可能会那么容易?”

罂粟手里慢慢捏着前排座位后面的流苏,垂着眼,不开口。蒋绵看着她,微微拧起眉,伸出手,把罂粟的双手都握在手心里。

罂粟突然手势一偏,对准他的肩膀,扣压扳机,砰地一声。

可他现在看着罂粟震惊到极点,已经连哭泣都忘记的脸色,心里竟有一丝微微酸的感觉。

罂粟点点头,把李游缨半扶起来,又小心陪护在一边。她的动作这几天做下来,如今不需言语,已经十分默契和熟练。两人一起慢慢走出去十几米,罂粟也没有回头试图看一眼。

楚行的眼神落在罂粟身上的一瞬间,陡然凌厉。罂粟一动不动,挨着李游缨若无其事站在那里,任他打量。

罂粟停下脚步,回过头,瞟过去的目光居高临下,话音冰冷又倨傲:“不过是区区一个管家,你拿什么资格来问我?”

罂粟垂下眼,睫毛纤长,一时没有答话。过了片刻,微微冷笑了一声:“所以呢?”

罂粟的动作又停顿了一下,才说:“没有做什么。”

正值黄昏时候,红彤彤的落日残光映下来,可以瞧清楚罂粟额角上细碎的绒毛。楚行一身白衣白裤,单膝屈起在美人榻上,随意而慵懒。他伸出手,把罂粟揽过去,抱到腿上。拇指按在她下巴的小窝上,将她的齿关温柔掰开,一边柔声道:“不哭啊。我看看。”

“……”

他说了一会儿,不见罂粟动作。抬起头,便看到罂粟死死抿着唇,满面通红,脸上都是横七竖八的泪水。

罂粟脸色平淡:“那也至少得在之前亲眼看着你死了才行。”

她睡觉从小就没有睡相。若是睡前有所顾虑警惕,睡着后还算规矩收敛。放松睡眠时,乱踢乱蹬就是常有的事。上一次这么尴尬的样子给楚行看见还是在三年前,那时她几乎是整个人都压在楚行身上,连下巴也戳进楚行的衣襟里。等醒过来时一睁眼,就看见楚行一双桃花眼眼梢挑起,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楚行跨出车子,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衬衫,臂弯里却搂着一个人。用黑色风衣一团裹得紧紧的,只露出半截白皙光、裸的脚踝。头长长垂下去,脸埋在楚行的衣襟里,虽看不清楚,两人的姿态却已经是极亲密。

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此前也没有仔细去关注过。这样概率极小的事乍然给她碰上,罂粟脸上血色全无,平日里的冷静全然失控。

路明心口默默呕出一口血,脸上则愈笑容满面:“现在不饿,一会儿也总会饿的不是?我先把保温桶放在这儿,什么时候罂粟小姐饿了,什么时候就再吃。也不急,是不是?”

路明随便找了个托词:“有人错把该罂粟小姐来处理的事务交给了我。我不敢越权,打电话又找不到她,以为她会在您书房这儿。”

然后路明便闭嘴了。一直到下午两点半时罂粟睡醒过来,都没敢再打过电话来。

罂粟不甘心地看着离枝越走越远,回过头来,慢吞吞地说:“您不是说离枝心眼比我大得很么。如果真的心眼大得很,怎么可能会惹急了。”

楚行指了指内重厨房的方向,又笑着说:“今天中午叫人做鱼粥。去吃不去吃?”

“罂粟!你敢!”

楚行一贯嫌这种宴会聒噪冗长,他不耐敷衍,出席的次数并不多。因此平日里帖子递上来的虽然不少,楚行一年里肯去的也不过寥寥。罂粟来的次数就更是少。她平日里记得的那些本城名人的脸面,有一部分只是来自照片资料,在今晚这场足以称之为盛大的宴会上才算遇到真面目。

阿凉傻在当场,已经完全不知所措。她连着叫了多声少爷,楚行都没有回头。过了片刻,楚行略停下脚步,半偏回头,道:“你刚才说罂粟把你手腕弄伤了?”

罂粟站在原地,脊背松竹一样笔直。微风吹着梢拂动,过了小片刻,那人只看到罂粟仿佛无声冷笑了一下,便听到她轻描淡写地开口:“你就去回说,我今晚太累了,不想去书房。”

罂粟听完,表情里带着明显不满,却又不直说出来。楚行坐在主位上,清晰看见她的眼珠转了两转,然后转身去了桌边,哗哗翻着中药名册,最后说:“上面好听的全都被取光了呀,那我就叫肉碎补好了。”

罂粟死死抓住衣角不肯松手,小声说:“我这次真的知错了。”

蒋绵对罂粟很不放心,总是担心她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那天讲话完,对罂粟千叮万嘱,让她不要插手。蒋绵说了许多,罂粟也不反驳,不过静静听完后也没有明白地说一声好,只是微微一点头。

跟她关系最好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楚行。别人伤心时,希望前来抱住安慰的人轮不到她罂粟,楚行则根本不需要被安慰。至于罂粟自己,成年之前被楚行纵容娇惯,很少会生出所谓伤心的感受。等到后来这种感受出现并且变多,又觉得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自己不需要也无法被安慰。

罂粟顺着声音看过去,对上的正好是曹阳东那张笑意吟吟的脸。罂粟微微点头,恭敬致意:“曹董。”

蒋绵将家姐的样子做得很完美,仿佛对罂粟没有任何芥蒂。自罂粟来的第一天,饮食起居无一不是亲自过问。又担心罂粟在陌生环境中会烦闷,便时常来找她聊天。罂粟在楚家时,除去楚行外,和别人的对话都是浅尝辄止。而蒋绵这种零零碎碎的家长里短,和楚行的风格又完全不同。罂粟起初不习惯,后来聊得多了,也渐渐适应。

楚行脸上似笑非笑,罂粟不想看到这种表情,便合上眼。然而如此一来感觉又分外强烈,楚行搂住她的每一次完整进出都是痛苦和喜乐糅杂。粘连又分开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出一句急促呜咽,忽然听到门外遥遥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管家先生,楚少爷是还在书房吗?”

罂粟神色自若地从楚行的座椅里站起身,温声细语地开口:“周管家,您这是做什么呢?”

罂粟眼皮抬了抬,瞟了眼墙上挂钟,答得一本正经:“都半个小时了。”

罂粟一下子冷下脸,面无表情地说:“我没钱。”

罂粟的喘息变得不规律,两个字艰难挤出来:“……没有。”

罂粟看了看,确认是自己的无误,道了谢接过来。对方看看她手中两只大塑料袋,又说:“你也是住这个小区吧?这么多东西拎着回去很累,正好我住小区最里面那栋,不如我开车送你过去,总归顺路。”

罂粟听到了,脚下却不停。前面便是一道紫薇花藤的走廊,路明只觉得那点乌黑梢在浅紫色的簇花后头轻巧晃了两晃,就隐没在了视线尽头。

楚行停了一下,冷冷道:“离枝去那种地方第一次就知道怎么敬酒开玩笑,第二次去就知道怎么才能滴水不漏。”

之前插手离枝的管辖范围,毕竟还与楚行无关。现在她插手曹阳东的事,不被楚行知道的话还好,被楚行知道了,大概在他的眼里,这种行为无异于拿着楚家的钱来中饱私囊,既犯了儹越的忌讳,又是隐约的背叛表现。

罂粟忍住想摔扔东西的冲动,从床上慢慢爬起来。

罂粟一直没有抬眼:“好喝。”

罂粟年轻,身体灵活柔韧。眼珠乌黑,左右一动,让人能莫名想起黄鹂鸟。她的两只手被风衣裹在里面,风衣上有股似有若无的男子香水味道。风衣很长,直达小腿,车子缓缓启动时,罂粟两脚分开坐在楚行腿上,垂着眼睛面无表情。

路明浑身一抖,仍然还是两眼直的状态,下意识道:“够,够了……”等他觉到不妥,又急忙改口:“不,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