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云层慢慢压下来,空气潮湿而闷冷。罂粟的车子是敞篷式,万一一会儿风急雨急,只有眼睁睁被淋湿的份。她心中清楚,却不肯往回返,反而一踩油门加,把前面能挡住视线的车子全都了过去。

路明张张口,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都还愣着干什么!罂粟小姐都成这样了,还不赶紧把人送医院!”

下属欲言又止:“可是……听说罂粟小姐这次在禁闭室了烧,刚才已经烧晕过去了,可有人报告给少爷,少爷都没让医生来给她诊治……”

罂粟想了想,建议道:“没去试着找先生说一说?”

方才在书房,管家把离枝到了的事陈述给楚行时,后者头也不抬,只是说了一个“嗯”字。显然是要让离枝在外面继续等着的意思。管家清咳一声,又说:“……罂粟小姐也陪着等在外面。”

“听谁说的?”

“你给我滚!”

罂粟想了想,回答:“从某种程度上说的话,你也可以理解成是这样。”

“……没有。”

“……”

“您觉得喜欢,那就好啊。”

楚行看到她,又看了看她旁边的沙。而后收回眼,脚下步子不停,路过客厅后直接去了餐厅。罂粟在看到他的同时便站起身来,亦步亦趋跟着楚行到了餐桌前,然后垂着手恭敬模样地站到一边。

罂粟显然不相信她说的话:“是谁?”

这些天罂粟虽然待在蒋家,对蒋家的人和事却一直采取漫不经心的态度。不论是蒋绵来找她聊天,还是照顾饮食起居各方面,罂粟虽觉得体贴,却也一直认为她有目的存在里面,礼节上的感谢周到了,情感方面仍然是显而易见疏远得很。每天她的活动都还是处于我行我素状态,甚至被楚家除名这件事,蒋绵得知也是在第二天别人的口中,而不是罂粟自己来亲口告诉她。

第二天晚上七点,罂粟跨过赌博会馆的门槛时,里面已然是一副热气腾腾的模样。

“记得啊。”罂粟歪着头,理所当然应道,“罂粟总会陪您一辈子的。您难道不相信吗?”

罂粟双手绑在身下,仰着颈项躺在书桌上,眉心微蹙,微微垂着眼睫的任君采撷模样,要比平日里那些温顺谦卑的姿态多出许多婉转秀丽的媚色来。一旁的藏香袅袅,这种平日里楚行不甚喜爱的香气此刻闻起来,莫名也可以帮助生出一点放纵的意味来。

楚行沉着脸瞧她一会儿,后来闭了闭眼,还是把文件放下,把她抱到身边哄了两句。然而哄归哄,就算罂粟那天哭了半个小时,楚行说过的决定却没有变。在外人眼里,这半年来无所事事的罂粟远不如左右逢源的离枝来得春风得意。

一直到母亲临终闭眼,也没有说出罂粟父亲的名字。罂粟打理完母亲后事,九岁时去了孤儿院。在那里平平淡淡地待了三年,因为年龄偏大,无人领养。直至十二岁年纪的一天,被人领到c城的楚家。

路明张张嘴,直觉就想说千万别这样,你来登我门我是一万个受不起。蒙混着笑了两声,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楚行看她一眼,唇角勾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惹下这么大乱子,你还好意思问?”

路明抵在车门边退无可退,罂粟的眼神就像是刀刃,刮得他冷汗都要从额头上渗出来。路明心里叫苦不迭,避开她的眼神劝说:“没那回事,你别多想。楚少爷是说你最近有些太胡来,要拿这次挫挫你的锐气……”

“一年。又如何?”

罂粟转眼看看楚行,那张一贯有些漫不经心的面孔上此刻也没有什么特别要阻拦的意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走过去,顺手拿过桌上倒扣的一只新酒杯,倒满一杯白酒,双手捧举,开口:“我敬崔先生您一杯。”

如果真的要算账,罂粟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楚行拆穿这些暗地里搞的把戏。基本上每隔一段时间她总要闹出一两件逾矩的事,掀的风浪小了,楚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作不知,若是弄得人众皆知告到楚行面前,基本上就是静等着楚行震怒处置的前奏了。

“不想叫?”楚行微微眯起眼,轻轻一笑,“那就都别叫了。”

罂粟又尝试动了动,仍然没能站起来。她这样两手支撑在地的姿势很不好看,很快一双白色拖鞋出现在眼前,楚行俯下^身,把她打横抱起来。

死人,罂粟见到的未必就比活人少许多。她从小就成长在这种环境里,害怕这种情绪,早就离她远去。

离枝呆呆望着他,后面的话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那一年实际已有十三岁,因育迟缓,看起来只有十岁不到的模样。来楚家之前,不曾有人特别关注过她的这一问题。来到楚家后,被楚行唤来医生精心调养,一年内离枝的身高突飞猛长。

那时候罂粟这个名字还没有出现,离枝是楚行身边最得宠的人。有时他带她出入聚会场合,有熟悉的友人开玩笑一般问他道:“看楚少爷对离枝姑娘这么用心别致,是想养个童养媳还是怎样?”

楚行瞥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商少爷,你开个像样点儿的玩笑,是会死还是怎样?”

对方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仍是笑:“可你玩得再狠,有一天总要娶妻的吧?等到那一天的时候,你比较青睐哪种类型的美人?说一说,以后我有求于你的时候好帮你物色物色。“

楚行懒得搭理他的鬼话,然而对方不依不饶,楚行到头来被磨得逃不掉,忍无可忍开口:“成熟美丽,可心大方,头脑清晰,并且还要温柔善良。我说完了,你够了没有?”

对方笑说够了够了的时候,离枝已经将这句话暗记在心。

她自来到楚家后,一直努力。小心翼翼观察楚行的脸色,学着如何聪慧忍耐,又如何善解人意。她做得力求完美,却仍然在两年过去,一个叫苏璞的女孩子来到楚家后,莫名其妙地被她夺去了“最受青眼”之中的那个“最”字。

自罂粟来了楚家,楚行的作为便有一些不同于往前。去夜总会的次数大为减少,腾出时间来,耐心地亲自教罂粟各种新鲜事物,陪她下棋,逗她说笑话,带她去玩乐,甚至还肯陪着她捉迷藏。

这些都是离枝没有得到过的待遇。

只不过所有人都认为这仅仅是楚行喜新厌旧的性格使然,就像有个与众不同的漂亮玩意儿到了手上,总要爱不释手地把玩上一段时候,才会觉得厌倦。

离枝本也认为是这样。她在怨恨和暗中诅咒的同时,甚至觉得,罂粟受楚行青睐的时间只会更短,不会更长。

离枝始终看不惯罂粟的作为。认为她任性乖张,心狠手辣,肆意妄为,楚行喜欢的性格里,不包含这三样中的任何一样。

楚行一时觉得她新鲜有趣,也许会忍耐。只是时间久了,总应该觉得仵逆与厌烦。

离枝便等着楚行把转移走的注意力再慢慢转移回来。

她已经费尽心机这么久,不动声色了这么多年,在楚行面前始终被动忍让,几乎滴水不漏。楚行至今对她的评价都是宽容大度,妥帖温柔,美丽大方。每逢罂粟同她之间的争斗闹大,楚行也总是下意识认为是罂粟又犯了错,遂敲打罂粟的居多,惩罚她离枝的少之又少。

她耐心等待,本以为总有畅快淋漓看罂粟从天堂打落地狱的那一天。楚行性情不定,绝不可能会长久偏心在一个人身上。可她忍耐了一年又一年,从罂粟十二岁到二十二岁,十年的时间,仍然没有等到罂粟彻底失宠的那一天。

直至今天。

离枝望了望远处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廊,又缓缓去看二楼卧房的方向。那里的窗帘已经被拉上,她无从得知里面的模样。

罂粟给楚行一直抱上二楼卧室。

她在路上时惊魂未定,开始时候茫然睁着眼,浑身僵硬得木头一样,后来在楚行的柔声诱哄下渐渐睡着,只是时不时身体仍轻颤一下。

等到进了卧室,罂粟仍是闭着眼似睡非睡的模样。

她风衣里面那些湿透的衣服在车子里时已经被楚行脱得七七八八,如今楚行又把她从风衣里面剥出来,直接抱进浴室已经被放了热水的浴缸里。罂粟一挨水,眼皮微微掀开一半。楚行在浴缸边,把水撩到她身上,哄着她分神讲话:“小时候你胆子多大,这才多大点事,胆子就小成猫一样?”

罂粟两腮在热气下渐渐变得粉红,听他调笑,眼珠动了一下,只抿着嘴,也不说话。楚行拿手指往她鼻尖上一刮,笑着说:“你看,你一拨电话,我不是都在的?”

罂粟也不知听没听到,仍是不说话,又把眼睛闭上。楚行给她从头到脚洗完了,拿浴巾把她一裹,又把头吹得半干,才抱到床上。

楚行从卧房出去了一会儿,罂粟翻过身,打算睡觉。没一会儿又被拨拉回来面对面,楚行手里端一小碗姜汤,把她连人带枕头一并扶起来:“喝碗姜汤再睡。”

罂粟瞥了一眼,楚行拿一只汤匙,把姜汤一勺勺给她喂下去。罂粟起初还算配合,到后面嚼到细细的姜丝,便皱了眉不肯继续。楚行低低地哄了她两句,见罂粟不为所动,也不再强劝。

他给她掖好被角,自己也上了床,侧躺在她身旁。一低眼,便见到罂粟在大睁着眼瞧他,平日里微微抿起的下巴此刻放松下来,眼睛里凉薄的神色也都瞧不见,看起来颇有几分可怜,又带着许久未见的娇憨模样。

她这个样子已经许久未见。楚行轻轻笑了一声,将她搂在怀里,一手揽住腰肢,一手揽住大腿,把她的脸埋在胸口上,是类似怀抱婴儿时的姿势。

楚行一手轻拍她的背,一边在她的顶低低开口:“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想让我讲故事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