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最期待的,正是刘鑫能变成何群。既然她自己成不了萧雪,享受不到那些简单而温馨的家庭乐趣,甚至连在男人面前做个柔顺的小女人的机会都很难再有,那萧雪就不该一直这么幸福安逸下去。命运怎么可以如此不公平地对待她,对待一个美丽或有不及,聪敏却尤有过之的可怜的女人呢?难道萧雪天生就比她要快乐一些,不,快乐很多吗?她凭什么总是可以走到这么好的“狗屎运”?

凌尘不敢让自己再想下去,便悄悄摇了摇头,正想起身,刘鑫却突然止住笑声,说道:“小雪,好久没听你弹钢琴了,最近是不是退步了啊?”一边说,一边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凌尘一眼。

甄琰不以为然地嗤笑道:“我恨你干什么?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要不是你,我今天能活得这么好吗?没准儿现在还是个没文化没教养的穷人家小媳妇。整天就知道铺床叠被,刷锅洗碗。也不会有什么人来跟这样的黄脸婆讲什么情分了。”

多年前的两件事,萧森一直都记得很清楚。一件,是在刘鑫毕业考研的时候。由于他当初入学的分数就是全校第一,历年的单科和综合学业成绩也全都在法学院前三,于是萧森就和老周暗地里斗法,想把这个尖子拉拢到自己门下。不料,虽然萧森出尽法宝,刘鑫还是选择了给出的待遇条件比他低不少的老周;另一件,是在他想请刘鑫做萧雪家教的时候,刘鑫竟以报酬太少为由不肯接受。假如不是因祸得福,安昭主动找上门来并很快成为他的情人,萧森很可能会想方设法要刘鑫好看。

镜子里的那张脸依然可算细致动人。整个身材保持得也很好,皮肤并不太松弛,乳房的下垂也还不明显。这当然是她长年精心保养修饰的结果,凌尘想。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个问题她可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从来没有用身体吸引别人的打算。在嫁给萧森生了小雪之后就更无此必要了。难道保养修饰自己的身体,真的就是所有女人都应该做必须做本能要去做的事情吗?或者,其实,自己一直也都在期待着些什么,只不过在命运的欺骗下,总也意识不到罢了?

“有事你就说啊,怎么这么罗嗦?!”萧雪嘀咕着,到底还是走了过去。隔着茶几站在萧森对面,从篮子里捏出一颗葡萄,慢慢塞进嘴里。

倒省得我洗车了。刘鑫这么安慰着自己,笑容却越发显得无奈。他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让雨水轻易洗去爱车身上的风霜。对越野陆虎来说,一尘不染是贵族格调,尘灰遍布是豪杰本色,雨水冲刷后却什么都不是了。没了沧桑味道,也不真正干净,只能给人带来一种不伦不类丧失自我的羞耻。

刘鑫这个洋瘪三到底有没有迷上她,又迷到什么程度了呢?甄琰努力地想着,却还是想不清楚。她不相信他会爱上自己,她也不希望他爱上自己,但着迷是必须的,那是诱使他兑现承诺,甚至做出更多承诺的基础。她需要这些承诺,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她不想因为自己误判形势失去任何机会。

她实在并不敢指望萧森什么。不敢指望他能为自己报仇,不敢指望他能理解自己,甚至也不敢指望他会为自己放弃既定目标。那些听上去十分巨大的利益,他已经觊觎筹谋了那么久,眼看就将触手可及,几乎没有丝毫可能会为他一向都不大尊敬的岳父而弃之不顾。这不是他的风格。她又不能告诉他实情。如果知道罗汉就是带头轮奸自己的那个家伙,萧森固然有可能会找他算帐,自己只怕也将因结婚时的谎言受到严厉的惩罚,这个家庭也就很难再维持下去了。

怎样才能说服萧森,至少也要说服他同意自己的避不出面呢?如果说服不了他,自己有可能在罗汉面前继续保持镇定吗?万一罗汉已经或将要认出自己,心存疑虑和顾忌之下,萧森还有没有可能得到那些利益?又会不会在失败之后迁怒于自己,从而威胁到这个家庭的存在呢?……凌尘越想越觉混乱,只能靠双手的紧握互掐,勉强拼凑出几丝清醒,努力在脑袋里前后左右地搜索尝试着,想要找到一棵聊以安身避祸的救命稻草。

时间在毫无效果的挣扎中一分分过去。

那些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灯光,象是闪在遥远的世界之外。

凌尘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始终不敢去想象离婚之后的生活。她无法想象那会对小雪造成多么大的冲击和伤害。不仅仅是因为家庭的崩溃,更是因为没有了婚姻束缚的她,根本就无法抗拒刘鑫缓慢而坚定的逼近。

也许,一切都是由刘鑫而起,一切也都只有靠刘鑫才能解决。想到这里,凌尘忽然感觉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欣喜,全身也随即有了些力气,仿佛在双臂的偶然飞舞之间,幸运地触碰到了解锁的密钥,问题的关键。这突如其来的欣喜让凌尘有些吃惊,也有些害怕,不敢再细想下去,只得连忙站起身,稳住腿脚,整整衣襟,慢慢挪进楼下大厅。

电梯里赫然站着的,居然就只有刚从停车场上来的萧森。

凌尘楞了好一阵,见满脸疑惑的萧森招手示意,才勉强定了定神,走进去,看了看手表,发现还不到十二点,便涩笑着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安排什么余兴节目?”

萧森却不回答,只冷冷地反问道:“你刚才去了哪里?”

知道萧森一贯对自己的行踪十分敏感,凌尘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迅速答道:“没去哪里,就在花园里坐了会儿。”说完,见萧森脸上的疑惑仍徘徊不去,只得又加了句。“不信你可以去问保安。他应该会记得我什么时候进门的。刚才在花园巡逻的时候也看见我了。”

“哦。”萧森沉吟了片刻,疑惑总算开始消散。“什么事情想了这么久?不会是在琢磨着怎么报仇吧?呵呵……”

听到萧森举重若轻的语气,凌尘就知道自己很难说服他了,便只苦脸笑笑。直到跟着他走出电梯,走到门口,才又心有不甘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仇不该报?报了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好处?”

萧森拿钥匙开门的手停了停,回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凌尘在门厅站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萧森走到茶几前,倒了杯水,边喝边在沙发上坐下,又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将声音放小,似乎是在等着她过去,心中不由自主浮出一片凄凉。凄凉浮进眼睛里,很快就凝露重结,寒霜刺骨,逼得她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

她并不奢望萧森能适时提供足够坚稳的肩膀,足够宽厚的胸膛,但她却没想到,没有依靠不被理解的痛苦,竟也可以如此深重,深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黑暗之中,泪水已经迅速冻死在她的眼角,甚至没有来得及流出一滴。

脚步声慢慢飘进来。灯一闪一闪地开了。“你怎么了?”萧森问。

凌尘看着这个异常陌生的男人,苦笑着摇摇头,答道:“没什么,就是累了。你也去休息吧,明天再谈好了。”

萧森淡应一声,却还是犹豫着走了过来,坐在床边,看她一阵,又转脸望向门外,问:“你真的那么想要报仇吗?”

凌尘的呼吸又再变得艰难,拼命调整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萧森回头看着她,沉吟着说道:“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吧,能有多大的仇恨呢?文革期间,很多人,很多事情,其实也都是身不由己。老爷子毕竟还是自杀,很难说得清楚什么才是直接原因。我看罗汉这个人还挺爽直,未必会做得出什么罪大恶极的勾当……”

见萧森说来说去无非如此,凌尘喘定一口气,打断他道:“用不着找这么多理由,一个理由就足够了——你不会放弃他能带给你的那些利益。”

萧森顿了顿,笑容不免有些尴尬。“也不能这么说,利益只是一个因素而已。关键是报仇要有足够的理由。我好歹也是法律界的,不能做这种知法犯法的事情。而且,现在已经是法治社会了,你还能怎么报仇呢?告他,你有确凿的证据吗?搞小动作去害他,你有那个条件吗?打他一顿,打成残废,甚至杀了他,你有那个胆量吗?”

凌尘忍不住冷笑一声,反问道:“那好,我也不要报仇,我只要你不再跟他来往,等刘鑫将来提供别的机会给我们,你能答应吗?”

这回萧森连尴尬的笑容也摆不出来了。“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么好的机会,干嘛要因为二十年前的一点旧事,平白便宜了老周?而且,你以为刘鑫就一定能跟小雪长久下去吗?以他那样的钱财地位,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万一他将来不喜欢小雪了,哪儿还会有机会留给我们?到时候你想哭只怕都来不及了。”

凌尘懒得再和萧森争论,撑持着站起身,一边走去扶了门,一边冷冷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也不想说服你。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几丝气恼在萧森脸上闪了闪,到底还是渐渐飞散。“那好,你好好休息。平静了我们再谈。”说完,又看着凌尘,迟疑了一阵,才慢慢走开。

凌尘在黑暗中想了许久,还是想不出说服萧森的办法,只能把希望暗暗寄托在老周和刘鑫身上,实在不行,她甚至还可以冒险去求刘鑫一次。

一次,最后一次。凌尘轻轻默念着,却怎么也无法分辨出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害怕和担心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既不知道刘鑫会不会就此放手,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此沉沦,更不知道自己努力维持着的这个家庭,会不会就此分崩离析,变成碎片。但除了害怕和担心之外,她的心里分明还有着期盼,有着欣喜,以及一次之后再无机会的失落。倘若可能,她宁愿这最后一次永远存在,却永不来临。

热潮忽然就席卷而至,迅速淹没了凌尘的身体,迫使凌尘把双手分别按在胸前和腹下,轻重缓急节奏分明地揉搓捏弄起来。

今天要不是撞见了罗汉,自己可实在没把握能在刘鑫面前始终保持冷漠镇定,没准儿还会做出些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呢。凌尘断断续续地庆幸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尝试控制住那些四处流荡的热潮。

没过多久,凌尘所有的神志也都已经淹没在汹涌澎湃的热潮里。那些让她羞愧不安的期盼,不仅没有起到丝毫静气凝神的作用,反而还推波助澜,将潮水的热度迅速烧至顶点。在暗夜的微光中,从喉头嘴角辗转挤出的那几丝呻吟,渐渐就凝聚成一根巨大的虹吸管,将她的灵魂和肉体一起吸上去,然后洋洋洒洒地抛向高空,抛出窗外,抛散成缤纷多彩灿若繁星的钻石晶片。

凌尘叹息着闭上眼睛,仔细品味着潮冷的爽捷和潮落的满足,心中的期盼益发浓烈。假如不是有了这期盼,今天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就达到顶点。这许多天来,它们总是这么随心所欲飘忽来去,始终都不肯在她的努力下轻易就范。凌尘每次都必须耗尽所有的力气,才能勉强将它们放泄出来。

也许,冒多大的险都是值得的。凌尘疲惫而认命地想着,和衣进入了梦乡。

然而,醒来看见窗外灿烂的阳光,凌尘却又不由有些乐观。未必就有多冒险吧。刘鑫毕竟还是喜欢小雪的。只要尽量把利害得失分说清楚,他应该就不会再主动纠缠自己。唯一的问题只有萧森。如何才能让刘鑫愿意保证将来提供给他更好的位置呢?什么样的位置?什么时候的将来?萧森肯等那么久吗?

一阵轻巧的敲门声缓缓打断了凌尘的思绪,随后传来的是萧森淡冷的问候。“凌尘,起来了吗?”

凌尘看看手表,发现已经是上午十点,连忙高声应道:“起来了。有什么事吗?你等我一下。”

“没什么事。罗汉请我今天带他逛逛深圳。你不方便去就算了,我现在就走,顺便送小雪去上芭蕾课,中午她想在外面自己吃,你说行吗?”

凌尘楞了楞,知道不可能阻止得了他,只得无奈答道:“行啊。知道了,你走吧。”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和铿锵的关门声,凌尘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才慢慢换了衣服,出去洗脸。

这样看来,罗汉很可能还没有认出自己,而且多半会更倾向于选择萧森。那么,自己有没有可能一直和他避不见面?假如他到这儿来拜访怎么办?自己作为女主人,能在他面前勉强维持正常的礼仪吗?一旦他认出自己,又会表现出什么样的言行?是装聋作哑继续支持萧森,还是做贼心虚把萧森打入冷宫,甚至丑态毕露在萧森面前语出讥讽,直到自己不得不说出真相?……凌尘捧起冷水,捂在脸上,拍打了几下,静住,很快就得出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这样子放任他们臭味相投下去,充其量不过是把危机推迟一段时间而已。

能够阻止他们的,依然只有刘鑫。凌尘这么想着,忽然又犹豫起来。还是先不要着急为好。毕竟现在还有着罗汉没认出自己却又不会选择萧森的可能性。只要萧森不能把失败的理由迁怒于自己,那他即使再生气,应该也不至于会要离婚。这种可能性虽然小,但却是让她既不必冒险又可以远离罗汉威胁的唯一途径,值得为它多等待几天。

只是,老天爷显然不耐烦让她蘑菇下去。晚上萧森一回来,就立刻兴高采烈地宣布道:“罗书记已经答应选择我做他们的法律顾问了。”

凌尘呆了好一阵,仍然无法做出高兴的样子,便淡淡地问道:“他没认出我吗?”

“没有。”萧森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得意地说道。“可能他也在怀疑,还问你在河南住过没有。不过,我断然否认之后他就没说什么了。只要我们坚决不承认,就算以后他再见到你,估计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凌尘气息一滞,勉强定了定神,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请他来我们家做客?”

萧森略略有些吃惊。“你不是不想见到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