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烟味顺着窗户飘了出来,车内人默默吞云吐雾,目光却瞬也不瞬,看着远处的酒吧正门。

他起身,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交到叶凌手中。

年底,凤凰公学开家长会,家长们排排坐,凑一起开会。叶瑞跟霍小铭是同桌,因此叶凌跟霍准一边一个,怀里搂着孩子听老师讲话。叶瑞一直稳坐全校第一,霍铭成绩紧随其后。老师当众表扬二位家长对孩子学习的大力支持,并请他们分享其中秘诀。叶凌施施然起身发言,霍准揉着儿子的头,痴汉状看呆了眼。等到老师请他发言,三请不动,好不容易把他的神唤回来,他看了叶凌一眼,大白话往外出。

对峙中,只听钢勺轻碰杯壁,似乎是顾新章搅动了面前的咖啡杯。接着,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可谈不上威胁。只是巩先生,有些话原本咱们不该说这么明白,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直言。我琢磨着,咱们的老板英明神武,与我合作是深思熟虑过的结果,轻易是不肯换人的。既然他不可能有这个意思,那这换人的话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我也好奇得很。一次两次,我当笑话听,三次四次,我可要认真了。”

叶凌笑得更开了:“栾经理有女朋友吗?”

叶凌转过头,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样,轻轻笑了。

“宁宁,”良久,荣晟俯下身,深深地在叶凌而后烙下一吻,“家里出了些事情,要晟哥回去处理一下。你乖乖在这里等晟哥,家里安排好了,晟哥就回来接你。宁宁,晟哥心里一点也不想离开你,你这么懂事,一定会体谅晟哥,对不对?”

叶凌没有说话,叹息声中,他的手指被轻轻握住了。

整整两天,他被关在这个房间里寸步难行,甚至连下床走上几步都要得到荣晟的允许。荣晟对他寸步不离,吃饭穿衣样样亲自动手,温存体贴之余,也隔绝了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荣晟,你知道我不是为着这个。”逼至绝境,叶凌反倒从容,“我要你的命,是为了烈维。”

更何况,他一定不知道打断大哥的兴致,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霍准的目光凝了一瞬,接着问:“叶凌呢?”

“你别急啊!你别急!”一听叶瑞又哭了,霍小铭简直头大,他简直服了这个哭包了,“你听我说,我这就派人去酒店找我爸和你爸,你放心,两个大活人呢,肯定不会丢了的。”

“既然你这么聪明,不如你来猜一猜?”霍准推开酒杯,语气虽然充满调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凌厉。

……

一舞终了,穆随西甚至没有回到霍准身边就匆匆离去。她到底是女孩子,安全重要,霍准派人去找,可直到酒会结束都没有找到。谁想到,她竟到了这里来。

霍准最讨厌什么?

两人寒暄几句,顺便抱怨了一下现在经济不景气生意不好做,接着这位举止都尽显西方风范的混血富豪便礼貌告辞,到下一个大佬面前重复同样的流程了。

“好,很好,这么说来还是我的错。”火气腾地一下窜上喉咙口,霍准怒极反笑,“那你知不知道,你要是真摔出个好歹,公司要赔偿给你多少工伤费?又会对公司名誉造成多大的影响?”

“叶助理,你有所不知。去年咱们的年会设计了很多花样,可是因为舞台保密性不好,所以都没有呈现出来。今年吸取教训,特地联系人装了这么个幕布。”说着,任策划拽了拽眼前那黑得发青的厚重布料,“否则,咱俩还敢这样大喇喇站在台中间说话?”

想去跟他承认一切是自己做的,想把饭盒拿出来跟他好好道歉,想把他的眼泪都擦掉,擦不掉就带他去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陪他哭完就好。

“没关系,留着慢慢吃。”霍准说。

买买买。

炒青菜可不可以就不要放那么多水了!

顾新章哽住了。半晌,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唉,当时那情形……唉,我也有点懵了呗。”

叶凌侃侃而谈,其对财务知识的了解与分析时的风度竟不知不觉让人忽略他的年龄与资历,更何况这讲解本身就深入浅出,叫董事们不自觉便接受了他的说法。会议室中鸦雀无声,连闹腾着心脏病发作的徐慎卿都不再叫嚣。众人看看叶凌,再瞅瞅一脸高深的霍准,闹不准是霍准对这次发难早有准备还是其麾下果然能人百出。最后百思不得其解之外,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哪种可能,总之自己是招揽不到这种能力超群又忠心护主的人才的。

这是一份瑞格科技上个财年的财报。

“记录员啊,也挺好的。霍铭可以为班级争得荣誉,叶瑞可以帮老师分担工作,你们都很厉害。”叶凌摸着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

因为霍准生活稳定,连带着叶凌的生活也很稳定。每天早晨九点上班,八点准时跟司机去霍准家接他到公司,这时候要记得躲避霍铭小少爷,否则被他的起床气撩到,杀伤力特别强。路上将一天的日程安排汇报给霍准,并呈上一天内最加急的几份文件,供他在路上这段时间对事情有个大体了解。上午是霍准的会客时间,总裁办公室旁边的小会客室里人来人往,重要的客人他会聊一整个上午,中午留人家吃工作餐。这客人“重要”与否完全靠叶凌自己判断,要指望霍准会在谈话间隙一个内线电话拨进来要求安排,那是做梦。

霍准低声呵斥:“好什么好,你知道叶叔叔去吃什么吗,就跟着凑热闹?回家,爸给你下面条。”

霍小铭觉得,按着自己脑袋的那只手,一下子就使上劲了。

他点了一下屏幕上的开门键,门开了,顾新章走了进来。

“花瓶吧。”霍准哂笑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可是你们知道,在“宽容慈善”的外表下,这位先生也许还有着另一张脸吗?

顾新章的双手在桌下交叠着,算了吧,他想,一个人揣着这个秘密太苦了,索性就……

告诉他吧。

“因为你。”顾新章一闪而逝地微笑了一下。

“我?”霍准不解。

“对,因为你。”顾新章扬起脸,直视着他,“因为我喜欢你,很多年了。”

霍准的表情僵住了。

“大学的时候,咱们住一个屋,开学第一天我就喜欢你。你嘲笑我是gay,可别人讥讽我喜欢男人的时候,你又第一个站出来帮我揍回去。你还记得咱们酣畅淋漓打得那几架吗?咱们背对背,揍得他们满地找牙,后来又一起搀扶着去医务室上药,晚上关了灯,提心吊胆学校万一发现要给咱们记过。那时候,我搀着你,心里就想,那些夫妻到很老的时候,就是这样彼此搀扶着行走,如果可以,我也愿意这样搀扶着你,到很老的时候。”回想往事,顾新章的眼中流露出怀念的情绪,“到今天,我喜欢你十七年啦,迄今为止,我的半辈子都被你占去了。”

“你喜欢我,为什么不告诉我?”甫得知顾新章在酝酿着背叛自己,霍准就一直在猜测着他的动机。然而他想出千百条理由,都想不到,真正的原因,竟然是这个。

“我告诉过你,你忘了。当年大学毕业,同学聚餐。你喝得烂醉,拽着我说我是你最好的兄弟。那时候我就对你表白过,霍准,我爱你,我不愿意做你的兄弟,我想用另一种方式跟你在一起。可第二天酒醒了,你就全给忘了。”顾新章淡淡笑道,“你忘了你说同意,你忘了你指天誓日发誓,说会跟我一辈子。你还搂着我的肩膀,喊我的名字。霍准,这些年来,我看着你结婚生子,与无数的女人纠缠不清,但我一直都记得,你说过,你会跟我一辈子。直到今天,我回想过去,都觉得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个夜晚。我觉得整个人都充满了希望,只要第二天天亮,美梦就成真了。”

“对不起,我……”霍准的话说了一半,便被打断了。

“你不用道歉,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是想听我说实话吗?这就是实话。”深藏多年的秘密一朝挑明,顾新章满心都是如释重负的释然,“霍准,我等不了再多一个十七年了。我一直都不如你,从来都只能站在你身后,做你的助力。如果你一直是高高在上的总裁,那等着我的,就是又一个十七年。霍准,我想把你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这样兴许,咱们的关系会有转机。我自然是盼望着有所转机的,可如果不幸被你知道,我是拽你下来的幕后黑手,那起码我还有钱和地位。你,抑或钱和地位,这些东西我总要有一个在手才不算亏,对不对?否则我这辈子,活得也太失败了。”

两人再没有说话,只是相对无言,默默耗光了时间。警察进来带顾新章走的时候,霍准霍然起身,试图拉住顾新章的手臂。但那个身影微微一闪,躲过去了。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在我跟荣晟之间牵针引线吗?”顾新章怔怔地看着霍准悬在半空的手臂,轻笑,“是徐斌,徐慎卿的长子。徐慎卿偏宠小儿子,暗自立下遗嘱,要将股份全都留给他。徐斌恼羞成怒,因此来找我合作。他打着徐慎卿的名号,做许多事情都很方便,也没人疑他,因此我们的计划一直很顺利。”

霍准下唇微动,半晌,才干笑了一声:“谢谢。”

“别客气,我可是把队友都卖给你了,你千万得念着我的好,帮我减刑啊。”顾新章笑道。

“放心,律师我已经找好了,是这个领域内最好的,会帮你争取到一个最理想的结果。”霍准道。

“那就好。”顾新章侧了侧头,仿佛有什么不愿被霍准探知的情绪要靠这一个动作快速隐藏,“对了,霍准,你可以答应我件事吗?”

“什么?”

“以后,可不可以麻烦你别来看我了,我真的不是特别想见到你。”

“好。”霍准咳了一声,“我不来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叫人捎信儿给我,我叫叶凌来。”

“不,不不,你也别叫他来。”顾新章连连摆手,“我当初说要追他,其实是骗你的。其实我特别讨厌他。”

说完,顾新章眨眨眼睛,走出了探视室的大门。

顾新章走后不久,霍准也推开探视室的门,走了出来。

有人靠在门边等他,见他出来,笑道:“霍总来了?”

霍准的表情有些落寞,然而面前站着的是专门负责顾新章案的张警官,这叫他迅速打起精神,客客气气回道:“嗯,张警官这几天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