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虚伪。

穿过重重雨幕,叶凌看着远处的男人冷笑。

大雨将那人浇得透湿,薄薄的白衬衫紧紧贴在身上,乱七八糟的纹理间透出肉色,就连精心打理过的发型也被雨水糊得一塌糊涂,可他顾不上形象,直接手掌一拢,全部拢到后面去。

叶凌怔怔地望着,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影影幢幢间,那人的身影竟与记忆里某些部分重合了。

为什么明明已经躲了这么远,却还是躲不开呢?

他讽刺地想。

这是叶凌与独子叶瑞来到n国的第二天。随着高科技人才的不断涌入与新技术的不断革新,这个建国不足两百年的新国家成为战后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由于通过了n国凤凰公学的入学考试,叶瑞成为今年凤凰公学在f国招收的五名新生之一,因而父子俩决定移民至此。今天,正是凤凰公学的新生入学典礼。

一场大雨,打断了热闹场面。盛装出席的家长们忙着将孩子护送进车里,上了车,又急着回家换下湿衣。谁想到急中出错,两辆汽车在校门口追了尾,硬生生将出路占去大半。剩下那一点点通道,每次只容一辆车通过,众司机你钻我抢,乱成一团。

更添乱的是,凤凰公学作为一所贵族学校,家长们都非富即贵。这些人平时眼高于顶,紧急赶来协调的交通警根本拿他们没有办法。眼看情势越来越恶化,忽然,一个男人迈出车门。

他甩了西装外套,直接把衬衫的袖口卷到肘间,长柄雨伞碍事,干脆也扔回车中,直接迎着瓢泼大雨帮助警察协调交通。更神奇的是,原本互不相让的富人们竟出奇给他面子,经他指挥,没一会儿,堵塞的车流竟开始缓缓移动起来。

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义举难得,身边的人不住交口称赞。赞美同雨声混杂着飘到叶凌耳中,他却只是冷笑。

类似的场景,他见过许多次了。

慰问敬老院,救助失学孤儿,暑天为清洁工送清凉,寒冬为流浪者送温暖……企业家就是需要这样不痛不痒的亲民把戏来塑造良好形象,哄骗善良市民。眼前不过是这些把戏的升级版而已。

他猜,车里副驾驶位置一定坐着个军师,事先安排这场意外,再教这位先生下了车,胳膊怎么动,头发如何甩;这位先生也一定早就背熟剧本,今天之后,明天还要一脸无奈接受采访,表示自己只想帮忙,别的没有多想;还有记者,大约昨天已经提前踩点,知道哪个角度构图最为理想,距离远了,长焦镜头少不了。

叶凌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右手边那两名举着相机的记者。

Bingo!全中!

问他为什么知道?

因为,以前那个人就是凭这样的手段屡次登上新闻头条的啊。

叶凌以前常笑他演技逼真可以拿表演学会年度大奖,没想到,全球各地,哪里都不缺影帝。

笑容渐渐凝在唇角,最后,化为一个讥讽至极的弧度。

可是你们知道,在“宽容慈善”的外表下,这位先生也许还有着另一张脸吗?

也许他会在阴暗的角落做着见不得光的勾当,也许他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一切,也许他会亲手对自己最爱的人赶尽杀绝!

强烈的恨意弥漫,他下意识握紧拳头。五指抽紧,牵着的孩子吃痛,低低地叫了一声:

“爸爸……”

叶凌猛地回过神来。

他低下头,伏在怀中的孩子因为寒冷,正本能地寻求他的温暖。那望向他的漆黑眼珠,明明白白写着依赖。

他只有自己这一个亲人了。

所以,不要再想了。

叶凌默默对自己说。

既然决定抛弃一切,就不要再一次次想起过去。

“瑞瑞,”他拢起儿子额前的碎发,微笑,“再坚持一会儿,雨停了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叶瑞点点头,抱紧他,看向远处,仿佛在回应谁的注视。叶凌皱了皱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远处,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直起腰,遥遥地望了过来。

“爸,看来不光我一个人觉得你很假嘛。”

第二天,菲尼克斯集团总裁办公室,10岁的霍铭单腿压住老爸膝盖,指着头条新闻配图,幸灾乐祸地嘲笑自己亲爹。

这日的头条新闻,正是昨天菲尼克斯集团总裁霍准冒雨指挥交通的一幕。在极富煽动性的标题下面,配着一张霍准湿身站在雨中挥舞双臂的图片。站在雨中的他像头矫健而勇猛的豹子,那雨水冲刷后更显流畅的肱二三头肌胸大肌背阔肌成功让评论里的女粉丝歪了楼。

不过身经百战的霍总裁独子霍小铭同学关注点也不正,他在简单浏览新闻后,直接把目光停在了图片的一个小小角落里。

手指滑动,放大,再放大。

他得意地指着屋檐下那个满脸嘲讽的人,笑得直抽抽。

霍准被笑声震得头疼,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托着平板电脑,往办公椅的更深处坐了坐。

到底不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了,如今,迈过三十五岁这个坎,霍总裁越发情绪内敛,七情六欲极少上脸。哪怕儿子笑得都快抽过去了,他还是一脸淡定。早晨七点的阳光顺着窗口斜射进来,恰到好处地描绘出他的侧脸线条。那深邃的眼窝中是一双混血的蓝眼睛,此刻,那双湛蓝如海水的瞳孔微微眯起,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被放大的身影。

“我看到了。”良久,他打断儿子的笑声,说道。

大笑戛然而止,霍小铭没听明白:“啊?”

“那天我看到这个人了。”霍准说。

充满讥讽的目光,不屑一顾的唇角,哪怕隔着那么远,霍准都能接收到那人的内心独白。

他一定在说,呵,虚伪。

混到如今的地位,霍准也算饱经风霜,开个新闻发布会,指着他鼻子骂的都有,更何况离这么老远。他早就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任尔嬉笑怒骂一哂置之。可偏偏,邪了门,就在那个时刻,他遥远地与那道目光对视,忽然觉得特别不爽。

不是委屈,也不是愤怒,只是不爽。

就像慰问敬老院的时候被人质疑里面是不是有自家亲戚,救助失学孤儿的时候被人嘲讽送来的课本都是盗版,暑天为清洁工送清凉的时候被人怀疑在为自家新饮品做广告,寒冬为流浪者送温暖被人讥讽棉袄里都是黑心棉一样——

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