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苍涌,笼盖苍穹,东海万顷碧波,浊浪排空。

一叶扁舟孤零零地随波而荡,缓缓飘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舟头一妙龄少女正一下一下地摇着船桨,似是全身乏力,摇不得几下,便要停下来歇歇。那少女眉眼清丽,如初开的山茶般灵透,只是面色苍白,神色灰恹,教人见了心惊,心里要疑她是否遭了大难。

海风渐猛,推着小舟在无垠水面上迅速划过。

她松了手中桨,伏在船舷上,面上又白了几分,日暮的海风带着湿冷水汽裹着单薄的身体,她禁不住双手抱肩,整个人跌躺在舟里,蜷成一团瑟瑟抖。

遥远的地方仿佛传来了隐隐的雷声,她勉力撑起身子,愈来愈劲烈的海风吹乱了鬓,遥遥望去,黑压压的乌云在远方的天际翻涌聚合。

晚来风雨,茫茫大海,小小一叶舟子,焉能存乎?

她惨然一笑,重新蜷躺在舟中,半闭着眼眸,泪水漫过眼眶,顺着眸角流入乌鬓。轻声的呢喃被吹散在风里。

“师父……”

远方海域碧水下,一道紫青双色的光芒分水疾射。

眼见小舟在前,紫色光芒破水而出,“哗啦”一声,浪花四溅。紧接着,焦急一声,“敏笙!”

海浪渐大,小舟被颠得上下起伏,舟中少女闻声一颤,猛地睁大了双眸,挣扎着起身回头一望:“敏蓁师姐?”

来人凌波踏水,立在水上,犹站平地。她面容清秀,身着淡紫间白的劲装,典素中透着飒爽。

那敏蓁疾步踏水,跨上舟头,见那敏笙于风中颤抖,连忙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去了瓶塞,送到她嘴边:“聚阳露。快喝了。”

敏笙着抖,喝了两口,果然觉得丹田中一股暖气升腾而上,迅速流转周|身经脉,湿冷寒意不多时便去了大半。

她似乎有了些气力,坐直了身体,望着敏蓁,又惊又忧:“敏蓁姐,你现在前来,可有被敏琦师姐现?若被她看见,只怕要告诉师伯。你此番回去,岂非要受重罚?”

那敏蓁菱口一抿,忿然道:“管她没现,就算受罚,我也得来送你。这海上马上要起风浪,你被师伯封了五行灵力,光凭外家剑术,如何能安全到陆上?眼睁睁看着师妹葬身大海,她唐敏琦做得出,我可做不到!”

敏笙目中泪光盈然,望着师姐,道:“敏蓁姐,我这一去,我们姐妹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了。我自当会护好自己,只是你……师父在世时,你与敏琦师姐就已处处不和,如今师伯任了境主,定要倚重敏琦师姐。从此你便忍让些,以免受她刁难罢。”

敏蓁咬牙,冷笑道:“唐敏琦若要刁难,又岂是我忍让便能躲得过的?况且师伯向来不喜我俩,这次她寻了机会逐你出师门,谁知下回走的会不会就是我?”她思及前事,狠狠一捶船舷,神色犀然,怒道:“不顾师父遗命、夺你清凉境戒还不够,还要将你封杀五灵,逐出清凉仙境方肯罢手。真没想到,唐敏琦和那女人,竟是如此的……狠毒无耻!”她最后四个字,竟是握紧了拳头,从齿缝中逼出来的,而她连“师伯”二字也不尊称了,替作“那女人”,其出离愤怒,可见一斑。

敏蓁重重喘了口气,复望敏笙,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塞到她的怀里,双手扶住她的双肩,正色嘱道:“敏笙,你沿着上回的路线走,到岸便是慈溪。上岸之后,你便往西北去杭州府,到杭州城里找翠微轩的顾老板娘,将这封信交给她。她看了信后,自会有所安排。”

敏笙一震,道:“翠微轩?敏蓁姐,你……”

敏蓁叹了口气,道:“不错……你也知道,终南山翠微山庄的庄主是我姨妈,如今你无处可去,今后,你便住在她那儿罢。我姨妈膝下无子无女,见了你,定然欢喜得紧。现下你被封五行灵力,我托顾姨送你去终南山,你一路安全便有了保障。”

敏蓁又捋起衣袖,自右腕上褪|下一只白玉镯来,套进敏笙的腕子,道:“这芥弥镯便送你了,我来时在里面放了些衣裳、药物和钱币,足够去到杭州了。里面还有些五行灵符,哦,岚隐我也从铸剑台给你取回来了,可惜丢了剑鞘,少不得到了慈溪,要寻一家兵器铺换上。”那敏蓁手中镯子原来是仙境宝物,镯中另有空间,所谓“芥子纳须弥”,那镯体虽小,却能纳乾坤万物,堪称当世奇珍。

敏笙眼见师姐关切神色,耳听她仔细叮嘱,思及深往事,又想到惨茫前景,不由落下泪来,哽咽哭道:“敏蓁姐……”

那敏蓁也红了眼眶,抚着小师妹的鬓,强忍悲声道:“敏笙,你久居清凉仙境,未曾到过几次陆上,不懂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你这一去,师姐便再护不得你了,往后当要紧记,遇事莫要强出头,交|友深浅需慎思,知道么?”

敏笙咬着唇,呜咽点头。

此时风浪又猛,小舟被一个大浪颠了一大起落,那遥远的雷声听在耳里,又觉近了几分。

敏蓁探身出舟,冲不远的海面喝叫一声:“阿碧!”

那海水应声而分,一个人鱼身的女子自水中升起大半身子,碧绿的头与双目,连眉毛都是绿色的,自腰部以下的半截鱼身也是绿至滴翠,原来是东海里的碧鳞鱼修炼成了精,奉那敏蓁为主。

那阿碧一摆鱼尾,游近了小舟,幽绿的眼珠盯着敏蓁,敏蓁指着敏笙,嘴里出一连串古怪的音节,阿碧听了,点了点头,却也同样说了一大串听不懂的话。

敏蓁听了她的话,纠起柳眉,回看敏笙道:“阿碧说,她法力不够,不能远离深海,到了离岸二十里的海域,她就不能再护送你了。”她望一眼远方压近的黑云,“也不知这风浪,绵延了多远。若是离岸二十里仍有风暴,该如何是好?”

敏笙闻,强作欢笑,道:“那便留在离岸二十里处,待风暴过了,再辞别阿碧不迟。敏蓁姐,估摸着时辰,要临近晚课了,你若再不回去,只怕真要被敏琦姐现不在。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便回去吧。”

敏蓁默然片刻,忽然伸手将那敏笙一抱,再忍不住悲声:“敏笙……”她声音都是颤的,却一字一顿,“千万顾好自己!”

敏笙泪如雨下,点头答应。

二女相拥,泣泪涟涟。敏蓁又叮嘱了几件事,眼见晚课时辰将近,再不回返真要被人现,才狠心松手站起,跨步出舟,最后回望了敏笙一眼,咬牙转头,分水入海,一道紫光往来时方向去了。

舟头,敏笙极目望海,终于看不见师姐踪迹,弯腰伏舷,痛哭出声。

水中阿碧默默地看着她,须臾,提手结印,一道青光自掌中射|出,张开如穹庐般笼罩住小舟,但见她往舟木上轻轻一拍,那轻舟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破浪前行,往大陆方向迅疾掠去了。阿碧投身入海,碧绿鱼尾摆动,一道青光随在叶舟旁,射向风浪滔天的远方。

※※※※

慈溪临东海之滨,历史悠久,春秋时属越,秦为句章县地,自唐时起,由东汉董黯“母慈子孝”传说,始称慈溪。

时值春夏相交,斜阳将落,慈溪郊野山林除山岚林涛外再无他声。

此处距官道十余里,老林深山,人迹罕至,初夏将至,正是草木欣欣葳蕤之时,放眼望去,藤萝缠树,深草及膝,除了山中猎户樵夫,恐怕无人再光临此地。

偏生便是这人烟罕见之所,传来不合时宜的刀剑撞击铮鸣声。

密林深处,五个靛青色劲装的人正合攻一黑衣男子。以寡敌众,那黑衣人却也不落下风,一把三尺长剑如阎罗催命符,一招一式刁毒狠厉,行家一见,便知没有系统套路,但剑剑逼人入绝境,利落中透着迫人杀气。

不成章法,却夺人性命于转瞬之间,只有一种人会用这样的剑法。

杀手。

杀手不需要花哨,他们只需要在人反应之前,就结束掉他们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