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没有友谊是痛苦的,可友谊一旦来得太突然、太巨在,也叫人感到惶惶不安!尤其是我这样在生活中受惯歧视的人,接受一个在我看来很有身分的人的友谊,真有点惊慌失措,就像一个需要温暖的人突然来到火星子乱爆的打铁炉旁,又生怕烫着一样。怎么办?要么立即找吴亚玲去,把钱当面交给她;要么就仍然交给李老师。反正这钱和粮票我是不会拿的。尤其是我现在觉得这钱和粮票是别人专意用这种办法帮助我的,我就更不能不明不白拿去使用了。

我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中,摸索着爬上了中学后面的山坡。我怀着一种难以按捺的热烈感情走到烧砖窑的洞口前。可我一下子惊呆了:我看见里面已经燃起了一堆火,并且还看见火堆边像是坐着一个人!

我手指嗦嗦地发着抖,重新揭开了盒盖:老天啊!这里面的确是一摞钱和粮票!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我竟然一下子捡了这么多钱和粮票,简直就像到了神话中的世界——晕个世界里有一个永恒的上帝,经常替人世间的不幸者带来幸福…

在这个新的强烈的精神刺激下,尽管饥饿使我感到天旋地转,但只要坐在教室里,趴在自己的课桌上,面对课本和演算本,一切便很快被控制住了,就像弹簧一样紧紧地压缩在了一起,没有任何的松懈。可一旦离开教室,精神稍一松弛。这“弹簧”就“嘣”一声散开了。我立刻感到浑身所有的关节都已经脱开,软的就像一摊稀泥…

“烧土豆可要趁热吃哩。呀,好香!能不能让我也尝一个?…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怎么办?没有其它办法,只能拼命往上追!否则,就是十足的堕落了!为了夺回过去的光荣,我重新开始了一番拼命式的奋斗。晚上,我强迫自己从破羊毛毡上爬起来,赶到教室里去复习功课。只要不晕倒,就在课桌上趴着。为了再一次冲到前边,我准备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一下子就死在教室里呢!我对自己说:死就死吧!这么不争气,活着又干什么?生活的贫困我忍受着,但学习上的落伍是无法忍受的,这是真正的贫困。我必须在这个竞争中再一次名列前茅,我知道这样的“赛跑”对我来说是极其艰难的,因为我的腿上时刻绑着饥饿的“沙袋”;没有人为我鼓劲,我只能自己为自己喊“加油”为了刺激学习的劲头,我甚至为自己许了一个阿q式的口愿;等下一次考好了,一定精餐一顿!随后又为自己给自己吹的这个牛皮而哑然失笑了。

这侮辱太放肆了,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来。我沉默地接过这块肮的施舍品,下把它远远地甩在了一个臭水坑里!周文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绺浅黄的头发披散在额前,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同时用自己的眼睛告诉他:他如果要是再公开拿我的贫穷开心,我决不会对他客气的。我的同桌从此便很恨我,但他是再不敢在公众面前侮辱我了。可过了不久,更叫人难以忍受的事又发生了。

我们来到了下边那排窑洞,很快就干起来了。

这活并不难,把墙壁上那些泥皮损坏了的部分用镢头挖下来,然后再把这些东西拿架子车倒在外边的垃圾堆上。

我在墙壁上挖,吴亚玲拿架子车往外运。

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生在一块干活,感到很别扭,可吴亚玲倒不。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拘谨,就寻思着和我拉扯一些闲话:“你喜欢唱歌吗?”她在我背后问。

“喜…欢。”我站在梯子上,胆颤心惊地回答。

“可你平常不唱。听你说话,就知道你共鸣不错。我觉得,唱歌也要内在一些好。像周文明吧,嗓子还可以,可一唱就像驴叫唤一样,难听极了。你大概不知道,李老师原来想让我担任文体干事,可你那个赖皮同桌硬要当。为什么哩?还不是为了出风头?…”她滔滔不绝说着,我很少对答。一方面是拘谨,另一方面是因为饿。“哎,马建强!你现在能不能唱支歌?随便什么都行,让我听一听。学校最近要排一幕歌剧。说不定你能当男主角呢!”

我立刻有些生气了:你这个人,话太多了!人家饿得心火缭乱,还有什么心劲唱歌哩!

看来她还在等着我唱哩!我只好说:“我实在…”我猛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摇晃了一下,就一个折背从梯上捧了下来!我听见吴亚玲尖叫了一声,接着就感觉到两条并不怎么有力的胳膊从背后往起扶我。

我挣扎着从她手时挣脱出来,一种触电般的惊恐使我忘记了身上的疼痛,靠在炕拦石上,只顾擦头上的汗水。

“啊,我知道了,你是饿的!”她把头上的帽子抹下来,飞一般跑出这个尘土飞扬的窑洞。

我靠在炕拦石上,一边喘气,一边猜想:她大概是回家为我取什么东西去了。不,我不会吃的。

吴亚玲很快就回来了。她并没拿什么吃的,却把几张人民币塞在我手里,说:“这是你今天和明天的工钱。我的一份我已拿过了。你快拿着到街上买点什么吃的吧!”

我看了看手中的钱,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天啊!我怎能相信两天的工钱就有这么多呢?

吴亚玲生怕我把钱再塞到她手里,已经退到了门槛上,她一边继续往出退,一边回头对我说:“明天下午你可还要来啊!你别忘了,明天的工钱你已经预支了!”她狡猾地冲我一笑,拔腿就跑了。我呆呆地捏着这一摞钱,心里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根本不拿工钱,而把两个人的都给我一个人了,甚至说不定还把她家的钱都塞进去了。她用这种办法,仍然把她的钱给了我,又使我无话可说!

我拍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出了窑洞,来到院子里。突然,我听见上边院子里传来了郑大卫的声音——

“亚玲,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害得我满学校找你,尽叫同学们!”“找我干什么?”这是吴亚玲的声音。

“哎呀,你这人!你怎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前天你不是说得好好的,今天下午到我家里吃饭,闪得我们全家人等了老半天,炒菜都又蒸上了!”

“哎呀,我倒真的忘了…你急啥哩!要是你们家有好吃的,我天天都去吃!”“但愿如此!”“哈哈哈…”“嘻嘻嘻…”一阵交织在一起的充满感情的愉快的笑声!

我也笑了。我为吴亚玲高兴,我为郑大卫高兴,我也为自己高兴。青春、友谊和爱的花朵,就是在饥饿和严寒中,也在蓬勃地怒放着!我向国营食堂飞跑而去;我感到浑身的血液像是在燃烧着一般沸沸扬扬,长期凹下去的胸膊骤然间就隆起来了。

我在食堂里买了四碗烩菜,八个蒸馍,端在靠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除过吃,一切别的好像都不存在了,满头大汗地吃!浑身大汗地吃!拼命地吃!吃!

就在我喝掉碗底上最后一点剩汤的时候,我感觉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吧掌。回头一看,是周文明!

又是他,这真是活见鬼!我不论到哪里,偏偏就能碰上他!周文明顽皮地咧嘴笑了笑,说:“没什么,兄弟,你吃你的吧,你交了好运啊!不过,你可小心郑大卫扇你的耳刮子!”

他又顽皮地吹了一声口哨,朝食堂后面喊:“爸!我的菜炒好了没?”“好了,你这个馋嘴的东西!还不快来吃!”这是他爸的声音。他晃晃荡荡地走了。我满肚子不高兴地从食堂里走出来,匆忙中在门口的玻璃中瞥了一眼自己:一张瘦得不像样子的脸泷罩着丧气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