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声音。这个讨厌的东西!她已经知道我火堆里的秘密了。如果不是强忍着,我真想臭骂她一顿。

这情况终于导致了令人难堪的局面:其中考试时,我这个全县第二名一下子变成了班里的倒数第二(仅仅在周文明的前面)!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但真正面临这个现实,痛苦和震惊简直叫我目瞪口呆。从我上小学一年级起,学习成绩还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

每当下午自习时,我就饿得头晕目眩,忍不住咽着口水。而我的同桌偏偏就在这时,拿出混合面做的烤馍片上或者菜包子之类的吃食(他父亲是县国营食堂主任),在我旁边大嚼大咽起来,还故意吧咂着嘴,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一下我的喉骨眼;并且老是在吃完后设法打着响亮的精嗝,对我说:“马建强,你个子这么高,一定要参加咱班上的篮球队!”

我的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不管他们有时候对事情的看法有着怎样令人遗憾的局限性,但他们所有的人都是极其淳朴和慷概的。当听说我父亲答应继续我去上学后,全村人尽管都饿得浮肿了,但仍然把自己那救命的粮食分出一升半碗来,纷纷端到我家里,那几个白胡子爷爷竟然把儿孙们孝敬他们的几个玉米面馍馍,也颤颤巍巍地塞到了我的衣袋里,叫我在路上饿了吃。他们分别用枯瘦的手抚摸了我的头,千安顿,万嘱咐,叫我好好“求功名”去。我忍不住在乡亲们面前放开声哭了——自从妈妈死后,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一次。我猛然间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着这种伟大的友爱,生活在如此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才一代一代延绵到了现在…

我现在越发对自己的学习成绩害臊了;我知道我为什么首先把思想的焦点强烈地凝聚在这个问题上。是的,我在学习上已经到了这般落后的地步,我怎配让人尊重呢?

在这个新的强烈的精神刺激下,尽管饥饿使我感到天旋地转,但只要坐在教室里,趴在自己的课桌上,面对课本和演算本,一切便很快被控制住了,就像弹簧一样紧紧地压缩在了一起,没有任何的松懈。可一旦离开教室,精神稍一松弛。这“弹簧”就“嘣”一声散开了。我立刻感到浑身所有的关节都已经脱开,软的就像一摊稀泥…

好在城郊收秋的时候,我曾在那些留下庄稼茬的土地上,捡了一点土豆和十几穗并不丰满的玉米棒。我当然不能把这点干粮放在宿舍时;想了半天,才决定藏在了学校后山上一个生产队遗弃了的破烧砖窑里。晚上复习完功课,我就摸黑中鲐这个荒凉的地方,拾点干柴枯草,打一堆火,烧几颗土豆;或者在火里爆一把玉米花。我不能想象再有比这更好的晚餐了。吃完扣,稍有一点精神,就在黑暗中背诵当天新学的数理化公式;或才在心中打着作文题的底稿,嘴里念念有词…啊,烧砖窑!这又成了我的“冬季别墅”了。小河边那个安乐窝我现在是再去不成了,因为一到冬天,河道里的风特别硬,冷得受不了。而这个新的地方既避人,还能遮挡点严寒。不久,期终大考开始了,我怀着充实的心情投入了应试之中。考试的结果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各门平均分数竟是全班第一名!聪敏好学的郑大卫也不得不屈居第二了。我的同桌周文明和上次考试一样,仍然是全班倒数第一,不过和体育、唱歌的分数拉直来,还算勉强及了格(他又到处抱怨说文体干事的工作耽搁了他的学习)。

宣布完成绩后,我沉默地走出教室,像胜利了的拳击手一样,疲惫不堪中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愉情绪。

到了大操场上,激动的情绪进一步高涨起来。尽管两条腿饿得软绵绵的,但很想走动,甚至想跑。

我一个人来到学校后院的大墙下,踏着那些衰败的枯草,独自溜达着。沿墙根的几棵老梨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条灰白而而洁净,在初冬的寒风中静静地挺翘着。其中有一棵树梢上,竟然还奇迹般地留下了一片硕大的叶子,被寒霜染得一片深红,旗帜似的在蓝天下索索地招展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掌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原来是郑大卫。大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转身来到我面前,说:“建强,你真行啊!我真没想到你能把物理试题的最后一道圆满地解决了。那的确是太难了,我觉得其中有一个环节是我们还没有学过的。你不知道,咱们物理课的王老师曾说,这次物理考试他断定不会有人得一百分。我不服气,结果这道题没能答出来。可你让王老师的话落空了!这真叫人高兴。尽管这样的难题同学们有意见,但我是很支持王老师的。这样做也有好处,因为我们已经是高中生了,得逼着多学一点课本上没有的东西。不瞒你说,这道题我现在还不会。王老师说下星期上物理时专门讲。我不想这么现成的接受,想在这之前自己非解决了不可。但现在确实又解决不了。你现在千万不要对我说出做的步骤,你知道我需要的是启发…”

普遍受同学们尊重的班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并且用如此真诚的谦虚态度来向我请教,使我在吃惊中对他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敬意。真的,大卫也是一个言语不多的人——虽然原因和我不一样。他聪敏,刻苦,又很有涵养。以前,我对其他同学是躲避,而对他却可以说是敬而远之。现在,他主动为一道考题费心来找我,这同时又使我非常钦佩这个人——因我在我看来,只有有能力的人才在学问上这么廉恭和一丝不苟。我当即告诉他,让他去看一看《物理疑难题五百解》,那上面有一道题和物理考试的这道题很类似。我告诉他,这本书我是大前天才从书店买的(他当然不知道,我为了买这本书,把当月仅剩的几毛钱菜票又重新换成了现金)。

大卫高兴地说:“太感谢你了。今天是星期六,书店关门早,我得快点去!”他刚要走,手却又在我的肩头抓了一把,说:“看你冷得直哆嗦,快回去加件衣服…我走了,有空到我家里去玩,你很孤僻,常躲人,为什么?我们家离这学校很近,就在体育场后面的人委家属院,第一排,第四、第五两个窑洞!”他匆匆地走了,健美的身影在二年级教室的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我觉得我的心情从来也没有今天这样愉快过。

好久,我才感到身体已经冷得有点麻木了。我想起大卫刚才说的话——他让我“加件衣服。”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的思想立刻又回到了自己的不幸之中,我意识到,随着冬天的到来,我又面临着新的困难:寒冷。饥饿不好熬,寒冷更难熬。我除过单衣,就是一身老粗布棉衣。至于线衣、绒衣、毛衣,所有这些过渡性的衣服我连一件也没有。当然,现在棉衣是肯定不敢往身上穿的,因为天气还不到最冷的时候——一旦到了这样的时候,我又不像人家一样再有一件大衣套在上面,这套棉衣就是我抵挡严寒进攻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为了驱寒,我想在原地跑几步,但饥饿又使我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饿成这样,哪能跑得动呢?

天气还早,我想又是星期六,干脆到街上转一圈去。

出了校门,我顺着那条路面用碎石片插起来的小恭,来到街口上。据说是清朝末年铺设的石板街道,现在已被几代人的脚片子磨凹凸不平。街口上立着几座年月很旧的老店铺;这些破破烂烂的房子和那新建筑起来的商店、食堂、药材公司、邮电局、银行等等排成一条,就像上早操时我站在班上的队列里一样显得寒酸。紧靠着旧社会是染坊,现在是铁铺的老房子,就是前两年才盖起的县国营食堂。透过大玻璃窗,能看见里面的人吃得前俯后仰。在这困难年头,这地方取代了县文化馆而成为全城最热闹的场所。我尽量克制着不往那玻璃窗里面看。我想到新华书店走走。听语文老师讲,最近出了一本书叫《创业史》,很不错。听书名像书,可又听说是长篇。厚书我当然买不起,只想立在书店里翻一翻。

正在我准备去书店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食堂玻璃窗后面的一个大桌子的四周,吃饭的人似乎都是我们班上的同学。

的确是的!那不是周文明吗?看他正端着几盘子菜往桌子上送哩。那些局长和部长的儿子们正吃在兴头上,嘻嘻哈哈,边吃边打闹。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六,又刚考试完毕,这群好朋友大概是在这里聚餐。不知为什么,我鼻根一酸,一转身又折回到来时的小巷里。我觉得我不应该到街上来接受这种刺激。这使我想起我先前给自己许的那个荒唐的口愿:等我这考好了,一定精餐一顿!唉,我心里说:你考是考好了,但精餐不成。有福人周文明回回考倒数第一,可天天都在精餐!

像鬼使神差似的,我这时猛然记起了破烧砖窑里我的那点土豆和玉米棒子。我当即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对,去烧土豆!去爆玉米花!庆祝我考了一个好成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