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袖低垂,他略略仰,眯着眼睛,应着穿过梅林枝桠的浅金光线抿唇一笑,得意的神情犹带稚气,有如悄悄做了恶作剧的孩子,但他眼风微挑,有意无意地掠过蕙罗眉目,令那笑容又于这两分清灵中透出一脉冶艳魅惑的气息。

旋即赵佶扬袖举步,翩然而至。这绮貌华年的亲王依然是如沐春风的样子,眸心蕴着浅浅笑意,眼波朝厅中众人悠悠一漾,所有人便都有了被他深看一眼的感觉,两侧侍立的许多年轻女官顿时局促起来,略略移步退缩,含羞敛眉,下巴也一个个低了下去。

夫人耳根尽红,低垂螓,好半天才轻声道:“大王并非好色之人,如今府中未纳一妾。”

蕙罗又问:“可曾上药?”

蕙罗颔:“是的,每个蜂群都有自己的蜂王。”

“我不要。”蕙罗道,“我只要我这一把。请大王还给我罢。”

“别拿我母亲来说笑。”赵佶眸色阴沉,盯着王湲一字字地说,语调平静,却带有威胁的意味。

蕙罗迁延须臾,才鼓足勇气低道:“奴婢抗旨,官家不高兴,斥责奴婢,所以……”

见他提起学业问题,蕙罗小脸泛红,吞吞吐吐地说:“呃……因为仪礼很复杂、很乏味……我本来也没想到会到后宫来做事,还以为学好合香就好了……唉,别说这个了,还是说小锣钹的事罢……太皇太后听见锣钹声是何反应?”

这一语令蕙罗不堪重负,双睫微颤,两滴泪珠便坠了下来。像展开那柄高丽白松扇那样,关于赵佶的记忆仍在心中徐徐展开: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薰……月下笛声,绿萼清芬,和着那少年谪仙般身影,一幕幕如翻动的书页,连接成一幅流动的画卷。记忆如斯美好,她却于这美好中闻到了绝望的味道。面对咄咄逼人地凝视着她的赵煦,她既委屈又伤心,决堤的眼泪奔涌而出,她以袖掩面,开始抽泣。

“没有。”6氏旋即睁目,很紧张地问:“姑娘何出此言?”

香积闻言哭得更伤心了。蕙罗心里酸楚,想劝她又不知该如何说,只得紧拥着她,自己的泪也掉了下来。

太妃想想,道:“也罢,你先梳来看看,若不好再改回来。”

蕙罗说不是,告诉她皇帝薰衣所用的是哪几味香药。太妃再问:“官家的中单也薰香么?”

赵佶悠悠一笑,亦未推搪,从容答道:“那香名为龙涎香。相传南巫里洋之中,离苏门答刺西去一昼夜之地,岛屿林立,波激云腾。每年春季,群龙齐聚于此,相互嬉戏而遗下涎沫,在海中凝结为脂胶。起初是黑黄色,颇有鱼腥气,再经风吹浪打,会逐渐变硬,成为蜡状硬块,颜色也越来越浅,从黑黄依次变为灰褐、灰,乃至白色。鱼腥气随之退去,那温润蕴藉的香气也会慢慢浮现出来,焚之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烟缕清晰,甚至可分可剪。而那香味,你也曾闻见过,类似异花气,芬芳馥郁,但又似乎不尽于此,其中还有一脉气息难以名状,温和而含蓄,我一直找不到确切的词语来形容。”

赵佶亦不勉强,抛开大氅,自己施施然在薰炉边坐下,打量四周,又留意到那敞开的门,遂问蕙罗:“为何不在暖和一点的房间内薰衣?”

这时周妩儿对赵佶敛衽为礼,再次谢他求情之恩,赵佶以手虚扶,道:“不必多礼。这点小事,连举手之劳都谈不上。”打量周妩儿一番,又问:“这周家妹妹,可是爱用龙脑香那位?”

每年贡举放榜之后,皇帝会赐闻喜宴于琼林苑,在新科进士中择年少貌美者,先赴苑内摘取鲜花,以迎新科状元,这摘花的美少年便被称为“探花郎”。

那妖只是微笑:“这香很珍贵,是你所有的财物都换不来的。”

蕙罗惊问:“你竟受过如此虐待?怎么以前都没跟我说过?”

这两个同母兄弟有天然的默契,彼此都没有多说寒暄客套的话,赵煦开口便道:“孃孃先前向我数落你,说你不懂事。”

“啊?”蕙罗下意识地顺着他目光触触罗巾,才渐渐反应过来,原来这方罗巾引起了他的误会。她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直憋得满面绯红,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奴婢是怕梳头时鼻息触到官家脸上,所以……”

赵煦盯着她看了须臾,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笑意,但终于未一言,又闭上眼睛作睡眠状。

“你确定是零陵香散?”林司饰以质疑的语气问。

他并不算高声,但语调不像其余宦者那样带有摇尾乞怜般的卑微感,反而隐隐透出一种长辈呵斥晚辈时的威严。赵似一愣,抬看他,终于安静了。

他眉目清秀,生得比蕙罗在陵园中见过的所有侍者都好看。立在春天的阳光下,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倔强地抿着,但长睫毛投下的阴影却令他这不讨喜的神情多了两分可爱的孩子气。

香积见她如此动容也吓了一跳,忙牵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房中,关好门,方才问她:“好好的哭什么?我又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别人。”

蕙罗只是摇头,泪仍止不住地扑簌簌往下坠。香积愣愣地看着她无计可施,索性把她搂在怀中,像母亲安抚孩子那样轻拍她背,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

待蕙罗哭音减弱,她取自己方巾为蕙罗拭净眼泪,才轻声问道:“我昨日看你与十大王那情形,你们相识应不止一日两日了罢?”

蕙罗默然颔。

“那……你们是怎样相熟的呢?”香积再问。

蕙罗迟疑,一时不答,香积便也不问,站起取来香粉,开始为蕙罗掩饰哭红的泪眼。少顷,她工作完成,又取过一面镜子,含笑让蕙罗自看。蕙罗看了浅笑以示满意,香积明朗地笑开,转身收拾奁盒的身影也显得特别轻快。

蕙罗凝视着她的笑颜,终于开了口:“龙涎香,我是因为龙涎香,才遇见了十大王……”

她把两人相识与此后几次独处的情形跟香积简单地说了说,香积听后道:“十大王一定是喜欢你的,这是好事。在几位亲王中,太后对他特别好,将来若是他向太后请求纳你为妾,太后一定会答应的。”

蕙罗摆,道:“我不会做十大王妾室,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为什么?”香积大惑不解,“十大王身份高贵,才华横溢,人又生得那么好看,这宫里喜欢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而他平日真正看得上眼的,其实也就是郑滢、王湲和崔小霓她们几个,都是宫中一等一的人才。如今对你青眼有加,你应该高兴才对……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又还对你这样好,难道你会不喜欢?”

见蕙罗没回答,香积又反复问:“你不喜欢他么?”

“我……”蕙罗神色郁郁,断续说:“我起初是怕他的,怕他突然的接近,怕他说出过分的话,令我猝不及防……但是很多时候,他又对我很好,会细心地观察我的喜好,送我相应的礼物……在与他独处时,他会给我一种错觉,让我仿佛觉得我是他最重视的人……这感觉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我很想躲避,可是他的影子却和他送来的礼物一样,不知不觉地就占据了我的空间,且让我狠不下心来抛舍……现在他对我来说,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很关注跟他有关的事,别人谈论他时,我会认真倾听,听到好事会为他高兴,听到坏事会为他担心……闻到他所用的香,会觉得特别亲切,而见到布匹丝帛的颜色跟他穿过的衣裳相似,也会觉得特别可爱……他一日未来福宁殿请安,我就会胡思乱想,不知他生了什么事,而一旦他来了,我又不敢细看他,甚至避开他,但心里的那双眼睛还是在看着他……”

“够了够了,这不是喜欢是什么?”香积粲然笑,再问:“那你为何还说不想跟他有瓜葛?既然两情相悦,将来为他所纳又有何不可?”

蕙罗黯然道:“是两情相悦么?我喜欢他也许不算奇怪,可是我又凭什么让他喜欢?我没有郑滢的才学,没有王湲的娇俏,也没有崔小霓的清傲冷艳,他是真的喜欢我么?或者接近我,只是为了扩大他对宫中女官的收藏?”

“你性情温柔,又会制一手名香,十大王精于香道,肯定会因此喜欢你的。”香积解释,又握着蕙罗手说:“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接近你,肯定是有纳你之意,你何不答应?将来做亲王之妾,总好过老死宫中罢?”

蕙罗只是摇头:“老死宫中固然凄凉,但真正的孤苦无依,应该是感受过情爱之美又骤然失去之后罢?宫中的女子,常会因争宠不得安宁,患得患失,或忧愁积郁,或烦躁易怒。十大王接近的女子,也常常会被他影响到心情,我,也……他如果对我有亲密举动,我会害怕被人窥见,但如果他在人前视我如路人,我又会为他的冷淡感到难过……他对别的女人好,我看见心里自然不好受,而他对我示好时,我又会想他对别人是不是也这样……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也不喜欢这样的我,不想去计较他叫多少人为姐姐,也不想追问昨晚他的猫儿跳得有多高。”

香积叹道:“男人经常都是三妻四妾的,你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怀?十大王是那么尊贵的一个人,你又岂能要求他对你一心一意?”

“我并无资格要求他一心一意,但我可以要求自己避开沦为三妻四妾的命运。”蕙罗道,“前日我最喜欢的襦裙在晾衣时被风吹走……我喜欢它,是因为我那次深夜遇见十大王时,穿的就是这条裙子……现再也找不到它时,我很难受,很心疼,可是那毕竟只是一条裙,失去了它,我也还有别的衣裳,不会衣不蔽体……现在的十大王对我来说,还只是一件美丽的衣裳,如果从我面前消失,我或许会心疼一阵,但也不会太过伤心,因为他并不是我所有的衣裳……我说的衣裳并不是指别的什么人,而是我所制的香品、我调的脂粉、我为官家梳的头、我为后妃画出的妆容和我可以教给尚服局小内人们的知识……我有很多事可做,这样就算我此生消磨在这宫里,也不会觉得寂寞,不会像我妈妈那样,最美好的年华都用在对夫君的等待和回忆中,且毫无出路……所以,现在我不能接受十大王的亲近,不能让自己就此陷落进去……现在悬崖勒马,他还只是一件可以抛弃的衣裳,如果与他更进一步,我怕他会越束缚着我,变为我的皮肤……我不希望将来有切肤之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