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之时,蕙罗另取了一些近期要配制成香丸的香料,整理好后开始用一茶碾细细研磨。彼时四更初过,天还未亮,风露蚀骨,沸水很快冷却,房中又别无取暖之物,蕙罗逐渐手足冰凉,忍不住以罗巾捂鼻打了个喷嚏。

蕙罗领命,追了出去。那时赵佶已走到殿前阶下,崔小霓带着周妩儿刚迎至他面前。蕙罗唤了声“十大王”,赵佶止步回,微微一笑:“内人有何指教?”

而且,他用的这几味香药皆对治疗皇帝的病有所助益。蕙罗想到此处,对赵佶更感好奇:生就如此一颗玲珑心的十大王,不知是何等人物。

蕙罗艰难地回看他。在暗淡的月光下,蕙罗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依然可感觉到他容貌之美世间少见,而最摄人心魄的是他那一双眼睛,蕴着笑意注视她,于夜色中闪动着泯去锋芒的幽蓝的光。

林司饰把此事告诉周尚服,周尚服大怒,决意杀一儆百,把翘翘降为洗衣扫地的粗使宫女。蕙罗苦苦哀求,乃至带着翘翘在周尚服门前跪了一夜,周尚服才开恩放过翘翘,但也不再允许她学香道,而让她改学女红和衣料染织。

蕙罗与杨日言一起回到福宁殿,一进殿门便觉气氛有异,平日侍立殿中的侍女少了一半,只剩稀稀疏疏的几个。

“很脏罢?”他躺在榻上问,仰视上方,并没有在看她,以至蕙罗一度不确定他是在跟谁说话。

蕙罗一愣,旋即再次入内,在朱太妃面前敛衽以拜,静待她指示。

蕙罗从容答:“除恶气,疗风眩,消恶疮,去水肿毒。”

听见这个命令,蕙罗立即又放声哭了起来。虽然年纪小,她却也知道这身齐衰麻衣寄托着对母亲的哀思,按陵园中侍女的说法,至少应该穿三年。

皇太后向氏的承诺给了陈美人一点希望。仿若在燃烧殆尽的生命之灯里注入了一脉香油,她的眼中有了新的神采,病态亦稍减一二,甚至还强打精神,取出针线,为儿子亲手做了一件衣裳,以惊人的耐性在衣缘袖口绣上精美花纹。

“不行,”赵佶摆,“刚才的问题,答案是我自己说出来的,你根本就没回答,所以无法交换。”

蕙罗着恼道:“那词大王就不必说了,但请告诉我上次所用的异香名称。”

赵佶悠悠一笑,亦未推搪,从容答道:“那香名为龙涎香。相传南巫里洋之中,离苏门答刺西去一昼夜之地,岛屿林立,波激云腾。每年春季,群龙齐聚于此,相互嬉戏而遗下涎沫,在海中凝结为脂胶。起初是黑黄色,颇有鱼腥气,再经风吹浪打,会逐渐变硬,成为蜡状硬块,颜色也越来越浅,从黑黄依次变为灰褐、灰,乃至白色。鱼腥气随之退去,那温润蕴藉的香气也会慢慢浮现出来,焚之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烟缕清晰,甚至可分可剪。而那香味,你也曾闻见过,类似异花气,芬芳馥郁,但又似乎不尽于此,其中还有一脉气息难以名状,温和而含蓄,我一直找不到确切的词语来形容。”

蕙罗不觉颔。她当初闻见龙涎香气也有此感觉,那抹神秘气息难以名状,像一种温柔的蛊毒,总在吸引她前去寻觅。

“宫中广藏天下香药,却为何我一直没见过龙涎香呢?”蕙罗问。

赵佶道:“龙涎在海上漂浮时间越长,颜色越浅,便越贵重。一块白色龙涎往往须经上百年才能成形。龙涎留香甚久,终日不歇。其余任何香药,包括麝香,留香与定香能力都远远不能与它相比。龙涎之香,几可与日月共存。因其由龙所生,香气特异,不似人间物,故亦有别名——天香。诸香之中龙涎最贵,天价求之还不易得。宫中不知有无存货,即便有,在尚服局女官中,大概也只周尚服才可一见罢。”

蕙罗又问:“那大王是如何寻到的?”

赵佶笑道:“我是偶然听王姑父说,广州今年来了一位番商,专售异国香料,心念一动,派人专程去看,果然见他那里有一钱龙涎,当即便买了下来。”

蕙罗好奇问:“这一钱龙涎价值多少?”

赵佶答道:“还好,那番商知我爱香,让利不少,我仅花了二十万缗。”

“二十万缗?”蕙罗难以置信地重复。就算是当朝宰相,月俸中的钱也不过三百缗而已。听赵佶如此口气,好似花的只是二十缗,而不是二十万。

“值得的,”赵佶浅笑着,目视前方,若有所思,“我一直在追寻一种最爱的香,希望只要闻见它,就可忘记所有痛苦、忧虑与烦恼,得到身处极乐世界一般的安宁与平和。但那种香好似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直到我闻见龙涎的香气……它的味道与我期待的香气还有些差异,但已相当接近。以后我会继续尝试,用各种香料与之相合,希望有一天,能配成我一生追寻的那种香。”

蕙罗听得悠然神往,亦十分理解他追寻香气的这份执着,虽然同时也还在为那二十万缗钱心疼。待到赵佶说完,她叹了叹气,问:“大王下次能再让我闻闻龙涎香么?”

赵佶一展双袖,微笑道:“何须下次,我现在衣裳上就带有龙涎香气,妹妹没感觉到么?”

他今日用的明明还是上回入省今上时的合香。蕙罗讶然想,又着意闻,还是没闻见一丝龙涎香,不禁皱起了眉头。

赵佶朝她招招手:“你离得太远,自然闻不见,靠近一点再闻闻。”

蕙罗缓步走至他面前,低头闻闻,仍没辨出丝毫龙涎香气。

赵佶舒展开一幅大袖,示意她闻闻袖角。蕙罗态度一如在尚服局辨识香料般认真,一时浑然忘却他的身份与男女之嫌,亦托起袖角准备再闻,岂料赵佶忽地伸手一揽,蕙罗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现自己已躺在赵佶膝上怀中。

蕙罗又羞又急,慌忙招架,欲开口斥他又怕外面的人听见,进来瞧见这场面自己也难于解释,最后只低声说出几个字:“大王,你……”

“我并没骗你,”赵佶在她耳边轻笑道,“我的中单上仍有些许龙涎香,妹妹不信再闻闻。”

言罢他愈搂紧了蕙罗,让她的头靠近自己的衣襟领口。蕙罗现在哪还有心思闻香,奋力挣扎着,奈何赵佶用力甚猛,她无法脱身,便只好双手乱抓乱挡,无意中触到他一只手,便一咬牙,用指甲狠狠地抓了下去。

指甲迅划破了赵佶手背上那片光洁的皮肤。赵佶缩回那只手垂目看了看,蕙罗亦随之望去,但见他那白皙漂亮的手上多了三道醒目的血痕。

赵佶一瞥蕙罗,眼神居然甚委屈。蕙罗低了低眼睫,竟也有些惴惴不安,仿佛是她对那无辜的亲王犯下了大错。

见她是这般神情,赵佶忽然又展颜一笑,温柔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轻抚着她的唇对她低语:“每亲近你一回,便会多一道伤痕。妹妹,我有种预感,这将是我的宿命……”

一壁说着,一壁倾身,向她朱唇吻去。蕙罗避无可避之下忽生急智,头一侧,冲着门外唤了声:“官家!”

赵佶一怔,立即松手放开她仓促站起。不见门外人影,才明白是上了蕙罗一当,不由失笑,对她摇了摇头。

蕙罗退至远处,朝赵佶一福,正色道:“大王是亲王,言行宜自重。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现在的我不是亲王,是妖。”赵佶柔声道,用的仍是情人般语气。然后拾起大氅披上,肃然整装,再举步走至门边,眺望天际一痕晨曦,带着怅然若失的神情,说出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东方既白,我又该化身为人了。”

此后三日,赵佶仍是每日来入省请安,但每次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就算与蕙罗相见也都是礼貌客气的,再无调笑举动。但在第012章寻不到的两种香花——素馨和桂花,应是用冬青叶汁浸过,封埋在地下保存至今的,还保留着初开时的芬芳;还有一柄高丽素白摺叠扇,松木为骨,银钉为饰,敛之宽不盈寸,极小巧可爱。

扇中夹着一折成条状的香笺,蕙罗取出展开看,见上面写有小楷数行:“持赠蕙君聊一笑。闲时略助引香扑萤之雅趣,若逢金殿传宣,亦可轻轻褪入香罗袖。”

蕙罗再将那素白摺叠扇舒展开来,一幅仕女图随之映入眼帘,笔致典雅,精丽纤巧,画的是一位美人斜倚薰笼,望月薰衣。而其上题有小令一阕,蕙罗凝神看去,现正是她先前问赵佶而不得的那阕小山词:

“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阑干曲处人静,曾共倚黄昏。风有韵,月无痕,暗消魂。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