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专心听课,满脑子都是关于美静的噩梦,我一直在盼望寒假的来临,我需要一个相对完整的空间来梳理我的生活。

美静失踪了!

她感到全身冰冷,连血液都在凝固。她的丝袜被扯出一个窟窿,那黑洞越来越大,像宇宙的缝隙剥夺了她全部的喜乐。眼前被泪水氤氲出一片雾气,她看不清是谁,只知道身前的纽扣被人一把扯开,里面的红色连衣裙在野兽撕咬间一点点残缺。

陈卓穿西服的次数寥寥无几,他自嘲自己是个粗人,从不在场面上费心,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的气焰日益见长,哪怕是政府机关的人都要忌惮三分。众人簇拥着他,进了酒吧他一眼就瞧见了刘美静,比几年前出落的愈发水灵了,浓妆艳抹却不失出水芙蓉的秀气。他不由多看了两眼,虽然平日时常碰面,可这丫头辣得很,见到他说话从未超过三句。

然后我听见了身边人的议论,一系列关于“高调”的词汇频频出现,要知道女生的嘴巴比刀子还厉害,当女生群体出动时,她们可以完成一项惨绝人寰的武艺,那就是无中生有。当然,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大多时候她们都是笑里藏刀的动物。

慕邵然白了我一眼,惨兮兮地说:“能,我家艾田能揍死我。”

其实我很讨厌单字回答,例如“嗯”、“啊”、“哦”,看见这些冷冰冰的字会使我不自觉想起徐昭,整个假期我们都没再见过面,他用言简意赅的词汇回绝了我所有的问候。然后,我陷进了漫长的等待。

我的腿并不细,相比那些筷子腿我对自己的身材很满意,最起码刮台风的时候我可以自救。这是我第一次穿得这么性感,当然和艾田比只是九牛一毛。她站在包厢中央唱着《流年》,纯白的流苏垂在腰间,随着她的身体微微摆动,她的气质很像王菲,声音里透着一种微醺的醉意,她唱“有生之年,狭路相逢”,把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咬得格外清晰,可整句歌词却像一条薄纱,轻缓飘扬地从我心头一晃而过。

我就势挥起拳头:“小子,挑衅啊,你是不是皮痒?”

我低下头看她浓密的睫毛,笑着说:“你还有对我隐瞒的东西?”

她不敢跟家里汇报测验结果只好能瞒多久瞒多久,直到她父亲亲自打电话向班主任询问。期中考试之后她被接回了家,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见过她。再次看见她时她跟父母来学校办理退学手续,趁课间休息她来班级找我,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我好想回家,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妈妈说,她是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经受过时光和情爱的洗礼。我想要问问她,是不是每一个女孩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流泪。我的眼前出现了七岁那年的画面,她抱着我,边哭边笑像个疯子,她说:“满晴,记住,婚姻就是男女互相折磨的巢,男女不过是力量卑微的鸟雀,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大有人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我好想问问她:“你们互相折磨过,也经历了太多的风浪,到底是什么维系着你和爸爸的感情?”然后我听见了那道消失在时光尽头,已经快被我忘却的叫骂:“罗玮容!要走你就快走,我和满晴没你也能活!滚,给我滚!”

我本来想说这只是一件人生中必须经历的小事,以后,在你的漫长旅程中还会遇到更好的人,比焦思洋帅气有才华的人将大有人在,现在,你必须勇往直前打起精神重新起航!这些冠冕堂皇的安慰被我打了无数遍的腹稿,而美静的下一句话让我哑口无言。

“你认识他?”我小声打探,“就那个穿校服的。”

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不爱才会后悔!傻瓜,十五岁遇到的人才是真爱啊,以后你再也不会像爱十五岁的人一样去爱另一个人了,现在的你,最天真最纯洁最美好,没有比初恋更能衬托十五岁的美好了。”

然后她突然安静下来,哭了。

他委屈地蹭过来:“你嘛,接过吻了都。”

焦思洋在我耳边说有人来找他,不陪我玩了,我随便应了一声,全然没注意找他的人竟然是刘美静。

就像杨云霓,从我进班级第一天起她就带女生小团体打压我。我可从来没冤枉过她,我上课叠纸飞机,谁也没招惹,她就“腾”的站起来告状:“老师,罗满晴上课叠飞机,搞得我没法专心听讲。”结果班主任瞪了我一眼,让我站了一节课。

我心里虽然失望,但还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妈有些受宠若惊,拉着我:“满晴,来,叫平姨。”

每次他们的战争都以默默无闻结束,哪怕中途多么硝烟弥漫,最终二人都一言不发,我妈就知道哭,我爸罗玮容便抽烟,留满地烟蒂。

九月一号那天我被送去了东安小学。学校离我家不远,隔着一条火车道,班主任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老师,姓王,教语文,喜欢骂学生是蠢猪。现在,我对东安小学的记忆仅仅剩下这些,除此之外,我在这里交到了第一个好朋友——刘美静。刘美静人如其名,又漂亮又文静,她从不和男孩子多说一句话,她嫌弃他们灰头土脸不干净。我和她在一起才发现自己竟然没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你家要搬到哪里去啊?我不认识路怎么办?”焦思洋很认真地思考。

“我们的确认识,他小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和他再次相见。真巧啊。”那个“啊”字被我轻轻的吐出来,轻轻的,就像琴弦触动的尾音,听上去有一种似水流年的错觉。

“人嘛,总是会变的。”美静咯咯笑起来,指着自己,她的手指甲涂着靓丽的橘色,她说:“你看我,变化多大。”

我接着说:“我一直觉得焦思洋和陈卓在某些地方出奇的相似。”

她收拢笑声,安静下来:“是啊,他们真像。我总会在凌晨四点多莫名其妙的苏醒,迷迷糊糊的以为抱着我的是焦思洋。呵,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我叹了口气:“兴许这就是缘分吧。”

美静轻蔑地笑起来,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显得格外刺耳,她转过头,认真地说:“满晴,相信我,这世上没那么多浪漫的缘分,有的只是巧合罢了。”

那天下午,温暖的阳光透过纱幔照在榻榻米上,美静背对着窗户,她在我的面前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笑得肆无忌惮,近乎猖狂,放纵。她的长发从耳后滑落,她自然而然地用夹子把头发别回去,每每如此,她手腕上挂着的两支青花镯子都会发出悦耳的响声。叮叮当,叮叮当,像海边渔船里的风铃。

她掩嘴大笑,不顾形象的骂银盏是“”,她说银盏那些烂俗的床上功夫早都过时了,她光着脚丫钻进卧室,拿出香艳的内衣在身前比量,动情的媚笑着:“等你结婚了,我就送你一套情趣内衣,徐昭一定特别感谢我。”她说完雀跃的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说:“你别那副倒大霉的样子,陈卓不娶我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是一辈子的自由身,不过是浪费几个罢了,闹不出人命,我也不用含辛茹苦的养儿养女,这种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谁不想要?”

她那天说了好多话,真情或假意,不停的用夸张手法,竭力渲染生活的美好。

临走的时候她三番五次的叮嘱我:“记得,正月十六来我家吃晚饭,和家里说一声,咱们好好玩,大不了就睡我这儿,我这里地方大,把大家都叫来,热闹热闹,以后这种机会越来越少了。”

我答应了,站在玄关门口拥抱她,然后我听到了她淡淡的啜泣声,她轻声说:“满晴,我一点都不快乐。”

我欣慰的笑了笑,并不是落井下石,我只是庆幸她还能意识到自己的真实状态,我拍着她的背,温柔的说:“我知道,什么都不缺那些话都是骗外人的,没必要骗我。”我看着她家里富丽堂皇的装修,老实说:“该得到的你都有了,只是你还少一双温暖手,你爱的人到底是谁,你心里最清楚。”

她松开我,瘪瘪嘴:“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幸福?”

我想了想:“相信我,不会太远。你要耐心,你要等。”

离开美静的新家,我特意绕远路去了运河沿岸,站在桥梁的最顶端给徐昭打了一通电话,过了好久他才接。

我们之间只要不见面就会变得特别尴尬,我尝试调节却节节败退。

那边吵闹着,他大笑着,有些不耐烦:“干嘛?我们这儿正玩着呢,有事说!”

我有些踟蹰,可还是说:“美静搬新家了,正月十六要咱们一起去她家吃饭,一起来吧。”

他“哦”了一声,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又爽朗的笑起来,接了一句什么,骂了一句脏话,好久才想起听筒这边的我,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到时候再说吧,先这样。”

孤独的电话尾音在我耳边蔓延,像涟漪的波纹一层层扩展到我心壁周围。

每个人都在变,徐昭也是。

可我还是喜欢他认真画画的样子。

喜欢他在海边聊起梦想的样子。

喜欢他牵起我的手过马路的样子。

喜欢他俯亲吻我的样子。

我喜欢他这件事,始终没变。

我合上手机对自己说:“没关系,我们一定会在一起,一定会。我要有耐心,我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