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爬起来说:“哪个狗崽子说我醉啦,我没醉,没醉,来郭大哥喝下这盅酒,站岗时能挡风寒。”

鲁铁匠闭上眼睛又轻轻地抽了三鞭子。

一个满脸洛腮胡子的大个子被拉出来。他的胳膊一是被打断了。从裹着的布带里渗出了血,嘴唇裂开了,因为痛疼的原因,皱着眉头,呲出满嘴的大黄牙。

好久,小龙停止了痛哭,慢慢地站起来,两眼失神地看着爹,向后退了几步。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他不相信这就是痛爱他的爹,他的爹不会死。他好象看到爹朝他走过来,把一件衣服披在他的身上。正当他冻得抖的时候,穿上这件衣服真感到暖和,爹又好象把他搂在怀里,用大手握住他冻僵的手……他默默地站了好久,当抹去了泪水,从模模糊糊的亲热中走出来的时候,他看到爹那张黄的脸,青了的指甲,爹是再也站不起来啦!他又一次扑过去,把头咚咚地撞到地上,“爹,你闭上眼睛吧!儿子为你报仇!”

这时大少爷悄悄来到窗户前,薄薄的窗纸上映出齐姑娘的身影。他已经打听准,这个时候齐姑娘的爹在炮台里。他手指用力一捏,熄灭了烟头,挽挽长袍的袖子,他象喝着苦水一样熬过这几天,总算找到这样的机会。他悄悄用瘦长的手指拨开门栓急闪身窜进屋里,带进来的冷风差一点儿把油灯吹灭。

“这里有‘三江好’当家人的信。”史友贵从怀里拿出信,朝左边的炮台走过去,把信送进炮台的射孔里,在这个时候,他看得清清楚楚,里面的枪口一直对着他的胸膛。史友贵心里想“想用这一手吓唬我,没有弯弯肚子,就不敢吞你的镰刀头!”

“二叔,事情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兄弟们不能穿着单衣服在冰天雪地里和日本人作战,他牛妖也是中国人,不问他要,问谁要?”

“兄弟,想找点活干吗?”肖海问。

两次震天动地的射击,同伴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削弱了剩下人的意志,他们来不及拖走伙伴的尸体就退下山坡。应该说赵石柱的指挥是妥当的。在东北军里他当过排长。

“去啦!我娘哭啦!她把几个饼子塞进我的口袋里。”

“铁匠说得对,说得对!”人们呼喊着。

陈大兴笑着走到小龙面前说:“骑上马到前屯,把你二爷请来。”

陈大兴找到了当私塾先生的二叔,两个人夜里放了一把火烧了警察局,然后随一伙闯关东的人来到东北的吉林。

他们离开队伍,跳下马,陈大兴随手把鞭绳交给小龙,走到高梁地头的水沟边,捧起水喝几口,又洗洗脸,他抚摸着高梁杆,仰起脸看着被晒得通红的高梁,自言自语地说:“人们的心都碎啦!谁还有心收拾庄稼。那么多的东北军跑个尽光,让他们跑吧!”

“妹妹你听我说,日中要在满州实现东亚共荣的。”

“哥哥,你太狠心啦!难道用我的青春粉饰血迹斑斑的侵略吗?”

横田一雄看着妹妹说完愤愤地走了。她向没有人践踏过的雪地走去,渐渐地她的身影融化在茫茫的白雪中,这雪地的尽头就是大海的边。

牛洪回国的时候,正是站在这位高年级校友的面前,听他训斥:“我们之间的友情正是为了展东亚共荣的理想……”

对牛洪来说,他并不热心横田一雄的话有多么大的实际性,他认为东北最终要落到日本人手中,要想保住父亲的家业,毫无疑问要依附于日本人,对他自己来说:“则希望把横田一雄的妹妹娶过来,于是他在这位校友面前变得更温顺了。

※※※

天亮的时候,牛洪带着日本兵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原希望能和“三江好”的队伍生一场恶战,想不到“三江好”的人都撤走了。

昔日威严的宅院,现在变得破烂不堪了。门楼被炸塌掉一半,一只石头狮子被推倒了。走进院子,看见到处撒着粮食、草料,所有的门窗打开着,好象骷髅上的黑洞,在寒风中摆动,出噼噼啪啪凄惨的响声。牛洪和日军中队长横田一雄在院子里转了一遍,走进后院的两个炮台里,向外看去,月亮泡的泉眼还咕噜咕噜地冒着水花,腾起雾气。他暗暗地查看一下父亲埋藏财宝的地方完好没人动,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底。他手握战刀,撕心裂肺的痛苦使他扑倒在雪地上,他撕开军装,让烫的胸脯贴在雪地上,吞着团团的白雪。横田一雄叫士兵把他扶起来,他跪在雪地上,望着满是弹洞,被火燎黑的门、窗,眼睛里闪动着狼一样的目光。“爹,爹啊!大哥,是我害死了你们,我们要为你们报仇雪恨!”

一只乌鸦在高高的枝头上呱呱地叫着。牛洪站起来,挥起战刀向大树上狠劈下去,刀紧紧地卡住了,乌鸦还在叫着。

日本兵纷纷上汽车,沿着雪地上杂乱的脚印追去。不久前面的汽车停住了,有人跳下车跑回来报告,前面现了“三江好”队伍。横田一雄和牛洪赶到前面,用望远镜瞭望。这里是一处缓坡,方园有四五里地,缓坡最下面是封冻的江面,远远望去许多灰色的身影,穿过矮树林向江边移动。

“就把他们消灭在这里,绝不能让他们窜进山林。”牛洪兴奋地说。

前面的雪很深,汽车无法开进。横田一雄拔出战刀出了作战的命令,所有的日本兵跳下汽车,展开散兵线,向江边压过去。仿佛一股黄色浊浪在向前滚动。几门小炮支起来开始试射,重机枪短促地扫射起来。

当后面人跑来向陈大兴报告现日本兵时,陈大兴看了一眼跟在先生身边的郭永江,这一瞬间他把心里震动的情绪全表达出来。他悔恨而又感激,如果不是郭永江一再催促他撤走,整个队伍就要被包围,就要被消灭,现在他好象忽然从梦中清醒过来。

他跳下马拔出匣子枪,叫鲁铁匠的小队返身顶住,又叫先生带马队、爬犁过江,占领对岸,人们散开跑过去。

鲁铁匠端着机枪,回身抢占了后面一处不太高的土坎,鲁铁匠的人返身刚冲到土坎上,就有几个人倒下去,有人转身想往回跑。

“他妈的,我看你们谁敢往回跑。”鲁铁匠大嗓门喊开了,想跑的几个人被他给镇住了。

小炮弹落到江心的冰面上,随着升起的黑色烟柱,炸碎的冰块泼落到人们的身上,冰下的急流立即涌上来,冰块碰撞,好象一处处漩窝。冰面上一片慌乱,有人不肯牵着马过江,骑着没有挂铁掌的向前一冲,没跑出丈把远,连人带马摔倒在冰面上,滑到冰窟窿边无法停住,一骨碌落进水里,被冰块压没了。几架拉着粮食和伤员的爬犁无法过江,马跌倒了,站起来,又跌倒了。这时又刮起了小风,冒烟雪向雾一样笼罩着冰面,灰色的冰面变得光滑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