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兴怎么能忘记肖海呢?他从金矿逃出来以后,游荡了几个月最后来到伐木场,在那里遇上了肖海,并且很快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日本兵胡乱的射击一阵之后,听清楚了山上并没有什么重武器,而且指挥官很快改变了混乱状态。于是训练有素的作战意志,马上表现出来。他们先是用机枪对准山上猛烈扫射一阵,接着指挥官挥动战刀带领士兵爬上山来。他们喊叫着,不时停下来向山上射击,尽管他们当中有人倒栽葱似的倒下去,但是看来没有动摇他们的精神,钢盔一闪一闪的,黄澄澄的军装出现在灌木丛中。

孝东的提醒陈炳辉才感到饿起来,他接过饼子吃了两口,用手抚摸着孝东的肩头说:“队伍出屯的时候,没去看看你娘吗?”

“听人说,日本兵有机枪,那东西使用起来象放一串串鞭炮似的,响个不停。不过咱们这抬枪一响,打出去一个扇子面,鬼子要是撞着,身子就得钻百十个眼。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炮台里全是这玩意,就连大夥的胡子看了抬枪也头晕。”鲁铁匠憨厚地笑着,用那粗糙的大巴掌抹一下嘴唇。

对面的山梁上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接着一匹马朦胧地出现在迷雾中,一看就是小龙。小龙来到屯口,看见爹和陈大兴站在那里,猛勒鞭绳,马的牙齿咬得嚼子直响,大黑马竖起身子,舞动前蹄转了几圈终于不肯驯服地站住了。小龙跳下马,看见爹手中的鞭子,胆怯地站住,不敢走过来。

陈大兴回来的时候,史友贵和小龙已经睡了。他倒在草铺上,从破窗户洞射进来的月光落到他的身上,他闻到了干草散出的清香气味,不一会儿又听到小老鼠在草边咬着什么。外面不时有人在走边,狗在一声声地叫,他无论如何不能入胜,又坐起来,掏出烟袋,点上火,黑暗中火光一闪一闪的。

一个骑铁青马的人叫陈大兴,三十多岁,是这支队伍的当家人。宽阔的肩膀,古铜色的脸膛,浓密,带有棱角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真是一身的威武气魄,他身边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叫史小龙,是史大贵的儿子。

“大兴,人都来齐啦,就等你啦。”

大兴走进门洞,看见在寒风中瑟瑟抖的兄弟,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所有的人一齐把目光向他投过来,他站住了,想说些什么,可是内心刺痛的感情把他的喉咙梗塞住了。他只是举起手向大家做一个示意,然后有力地放下,抓住匣子枪的木壳,走进屋里。

“二叔,事情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兄弟们不能穿着单衣服在冰天雪地里和日本人作战,他牛妖也是中国人,不问他要,问谁要?”

“大兴,我看先写封信送去,看他怎样答复,这叫先礼后兵。”陈炳辉说。

“这样也好,不过靰鞡、布匹我们是要定啦!”

“对,不问他要,难道问那些光屁股的庄稼人要。”鲁铁匠说。

“那么谁去送这封信呢?”先生说。

大家沉默了一会,史友贵从火炕上下来,穿上布鞋,把皮带紧紧地扎扎说:“我去。”

陈大兴走到史友贵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了史友贵那双粗大的手。他看到友贵的眼睛格外亮,闪动威武的目光,一瞬间陈大兴深深地接受了这可以信赖的目光。他知道派他去是最合适的,他不去,又能派谁去呢?谁都知道牛妖是这一带的大户,平日里家里养着十几名枪手,看宅护院,牛妖本人心毒手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陈大兴的心猛然地跳动起来,自从拉起队伍,他们之间的友情更深了。友贵把小龙放在他的身边,象影子一样身前身后跟着他。而友贵天不怕,地不怕,凡是冒风险的事他总是抢在前面,他不知痛惜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不起小龙这孩子。

“友贵,这可是闯龙潭入虎穴啊!我和你走一趟。”鲁铁匠说。

“铁匠你得留在当家的身边,管他是龙潭还是虎穴我一个人闯他一下。”

“先生,让我和友贵大哥去吧。”李孝东说。

先生看看大兴,大兴沉思一会点点头。先生立即取出毛笔和砚台,展开纸,伏身写了一封信。

牛举人启:

时当东北锦绣山川横遭日寇铁蹄之践踏,千万父老、兄弟、姐妹,陷入水深火热之

中。吾等本平民之众,揭竿而起,驱日寇,拯救家园,量举人申明大义,四方皆知。故

请求资助靰鞡、布匹,以备军需。不胜感激,同心同德,光复山河。

三江好

史友贵把信叠好,放进怀中。房门猛地被推开了,一直站在窗前的史小龙听清了里话,急不可待地闯进来。

“爹,让我跟你去吧。”小龙仰起头,双手紧紧地抓住爹的袖子,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爹,万一有事,我也是你的帮手。”

“小龙,他们不敢把爹怎么样,你还是留在先生和叔叔身边吧!”

“不,爹你让我去吧。”小龙竟然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史友贵摸着小龙的头,把下巴下面的钮扣结好,这件褂子是先生用自己的衣服改成的。

“小龙,你已经当兵了,能骑马打仗啦,砍死过鬼子,怎么动不动就抹眼泪。”

“小龙,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爹的。”李孝东说。

屋里的人都注视着小龙,谁也不说话,心里想。“小龙,真是有心劲的孩子。”

小龙明白爹是为了队伍上的二百多人才去的。让爹去吧!他哭了一会,一头扑到大兴的怀里。

孩子的哭打动了爹的心。从孩子黑亮亮的眼睛里,史友贵好象看见了孩子他娘的影子,一股酸涩的苦处在他的心里滚动着。家里没有一垅里,史友贵给人家扛活,一家人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每到过年的时候,全家人坐在土炕上,吃着苞米面饼子,喝着锅里的水。寒风吹透墙,满屋掛着白霜。小龙七岁那年,他娘害了重病。那天晚上,她久病混浊的眼睛忽然异样地明亮起来,全身缩成一团,逢乱的头里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拉住小龙的手对史友贵说:“他爹,我要走啦!你可要把孩子拉扯大呀!”小龙娘死后,父子俩到处游荡,打零工,吃尽了人间的辛酸。史友贵也想到了自己去牛妖家凶多吉少,万一回不来,孩子就没了亲人,怎么对得起孩子他娘,但是他又想到不能让先生和大兴去冒险,孩子交给大兴,他也会把小龙当自己孩子看待的。

“孝东,我们走吧。”史友贵推开门走到外面去,在院门口解开马的缰绳。

屋里所有的人都送出去,大家骑上马,把两个人送到屯外。寒风掠尽了树叶,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抖动,一块乌云被风撕破了,阳光从云缝中倾泄下来,象扇面一样展开,大地上一幅凄凄惨惨的景象,两匹马踏着碎石向前奔跑,光线也好象随着他们移动似的,两匹马始终笼罩在利剑一样明亮的光线中。

大兴和先生勒住马,小龙又跟着爹向前跑了一段路才停下。

※※※

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牛妖家。牛妖又叫牛仁。他的祖上前清时当过官,传到他这一辈已经是第三代了。他的祖上跑马占荒掠去了大片的草场,尽管这样他祖上经营的产业还不太显赫,到他这辈子的时候,家业象河水泛滥一样膨胀起来,他家有多少钱自己也不清楚。进过牛家大院的人都会说:“那里阔侈的没法说,就连炕沿都是翡翠的,炕桌上摆放着洋戏匣子,墙上挂着洋人的钟表,成群的男女佣人,他家的姑娘,媳妇都是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女人,那些揹枪,挎着子弹袋的炮手,每天是有酒有肉……他家的土地由几百垧增加到几千垧,而且吉林街、哈尔滨,这样的大城市里还有他家的商号,他觉得这样才对得起祖宗。他家的三重大院几经修缮,上房雕梁画柱,富丽堂煌,前带狼牙,后出稍。外面是石头垒成的高墙,四角设有炮台。太平年景家里也养着十几名看家护院的枪手。他身穿黑缎马褂,一身文雅的风度。虽然两鬓已被白霜指染,但身体保养得很好,面色红润,下颌总是刮得青白,脖子上垂着皱褶。每天早晨手托鸟笼在庭院的回廊里来回走动着,看着佣人们忙忙碌碌。想到这万贯家业,自己的大半生总算没有白熬!看到粮食滚滚流进他的大院,有时他也感到恐惧和苦闷。特别是年景不太平的时候,他担心这份家业不能传给后人。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把儿子派出去读书,做官,果然他的第二个儿子很合他的心意,竟然能到日本留学,在6军军官学校读书,他向往着:只要儿子回来,弄个一官半职的,他的家业就稳定了。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民众纷纷起来抗日,几家大户被抢,使他整日惶惶心神不定,他真怕几代积蓄的家业付之一炬。有几夥大的绺子从他的宅院边经过,虽然惧于他的势力没有侵犯他,也使他头皮麻木,脊背渗出冷汗,脸象死人一样惨白。他叫人紧紧地关上大门,所有的人锁在高墙深院里,他一个人心事沉重地坐在客厅里,失意打碎了一个茶碗,他也觉得这是不吉利之兆,他盼望在日本留学的儿子能在这个时候回来。

就在他身居深宅大院,仰望一块苍天,咳声叹气的时候他的儿子回来了。他的儿子带回来日本要侵占整个中国的消息,震惊之余他的心绪又平稳了,因为儿子向他转告日本人不会侵犯他的家业,他暗暗庆幸自己的这一步棋走对了,多亏把儿子送东洋留学,于是长时间笼罩在脸上的阴云被一阵欢喜的风吹散了。

早晨他信步在庭院中溜达。把鸟笼挂在树枝上,他有两只最心爱的百灵鸟,只是由于近日情绪的苦闷,溜鸟的雅兴才淡没了,二少爷的回来他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底,他消磨了大半生扩大了祖宗的家业,并且能在这乱世之秋能够保全下来,实属不易,他甚至暗暗希望日本人尽快占领东北以便时局稳定下来。

他轻轻地撩拨开笼套,两只见了阳光的百灵鸟立刻欢叫起来,好象比赛似的。一个声音细语绵长,另一个声音高亢。从毛色上姿态上看,这是货真价实的名贵鸟。看这青竹笼,就使他爱不舍手,这是他特意叫人从江南买来的。他双手叠放在胸前,有时撅起厚厚的油光光的嘴唇,自得地学几声鸟叫。

※※※

快到晌午的时候,阳光渐渐地驱走寒意。路上车辙里的冰又融化了。两匹马一前一后小跑了一阵,来到一座小土岗上,站在这里就可以看见牛妖青瓦青砖的阴深深的宅院。土岗下面是一条浅浅的溪水,河床里到处是光秃秃的沙柳。河中心的冰也融化了,风吹弯了沙柳也吹皱了河水,溪流从左绕过牛家的宅院,通往牛家大门的路就在这里淹没在溪水中,路在对岸延伸下去,一直通到森严的牛妖宅院前。

史友贵回头看看李孝东,使劲用脚磕几下马肚子,马跑下山岗,李孝东紧紧地跟在后面。马冲进沙柳,几十只老鸹惊叫着飞起来,哗啦啦扇动翅膀。淌过浮着薄冰的溪流,又跑了半里路就来到牛妖高大的宅院前。

李孝东的眼睛里好象喷出仇恨的火,睫毛狠狠地拧动几下。他怎么能忘记一次他和哥哥经过牛妖家的大门前,几条牛犊一样的狗把哥俩团团围住,哥哥被狗拖倒了,腿肚子被咬掉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