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窖之时,张墨已将谈话内容听了个大概,小小年纪的他在自己心中对此事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刚开始他也觉得自己的兄长决不会做出如此事情,必定是那官府诬陷,可听到后来慢慢的产生怀疑,联想到昨天的事情,他越发觉得奇怪。

他很羡慕自己的兄长可以在外面闯荡,跟着张秉叔学本事,他也想象着有一天他也会走出去,凭自己的努力开镖局,成为像张秉叔那样有名望的人。

王淮安如同大赦一般,顺着张秉答道:“总镖头有话请讲。”

张秉答道:“有劳王大人挂念,在下不过草民一个,区区小伤,不足为虑。”语速缓慢,中气不足。

这位何师爷颇有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势,还没等王淮安缓过神来,又说道:“昨夜唐府惨遭灭门,府中上下逃得性命的只有唐学智的女儿唐飞燕……老爷,你怎么了?”

此刻,唐学智正在自己房中闭目神思,脑海里不断盘算着车队一路上可能出现的意外,算来算去,几乎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被他一一排除了,可他依然是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嘿嘿……,唐家积攒多年的财宝,今日却要双手奉上了。”此话一出,张秉等大惊,难道大堂之上竟有未中毒之人?那岂不是说……有内奸!

唐信推开大门,面露愁容,这驿站实在太老旧,他并不满意。张秉在外面安顿好了守卫,进来看到他如此模样,猜到他心中所想,说道:“唐总管莫怪,我等行走江湖,风餐露宿那是常事,似这般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已是很不错了。”他将唐信引领到大堂,介绍道:“这驿站我押镖之时来过几次,十几年来只有一个年老驿卒在此打扫,已是风烛残年之人,无须挂在心上。至于摆渡的船家都是附近的村民,晚上自然都是回家去了,没有任何怀疑之处。我已命人开灶做饭,唐总管少待片刻。来,请坐。”唐信也是无奈,只得坐下,心中盘算着何时送回信鸽以告平安。

来人是唐学智的弟弟唐学理,家中排行第二,待人温和,为人低调,学识渊博,以理服人,相学略逊大哥一筹。唐学理点了点头,示意两护卫退到一边,还没等向道人发问,乾元道人倒是先说话了:“你是唐学理吧,多年不见,他怎地变得如此?唐家竟也沦落到这穷乡僻壤了?也罢,今日之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哈哈哈……”

这唐府决非一般寻常势力可比,虽然如今只能卧在这小小的县城,但早年间其先祖靠卜算相学起家,精通此道,天下皆知,有“金语神算”之称。后来被当时圣上所请,为其堪舆陵墓,名声大噪,举国上下无人不知,京城重臣纷纷与其交好。只可惜,盛极必衰,后代子孙贪图富贵,丢失相学根本,被其他相学师所排挤,逐渐失势。虽是如此,其中仍不乏天资聪慧之人出现,尚能支撑唐家,却终究无法挽回颓势。时至今日,落魄县城,到了这一代,唐学智的出现令几近消失的唐家再次复苏。他非但卜算相术高超,且为人宽厚,刚正不阿,眼光长远,胸怀大志,决意要重振祖先的荣耀,此次所押运之镖便是他重新踏入京城的第一步。张秉深知此点,所以毕恭毕敬,不敢托大。

老爷子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将从不离身的烟袋拿起来,抽了几口,浑浊的烟雾在屋里散开,模糊了他的视线,似是回忆着什么。老爷子沉思了一会,缓慢但坚定的说道:“总是听别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当初一场劫难,只有你逃得性命,我那痴儿只留下这两个孩子。若不是你这么多年的照顾,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见阎王了。之所以将行舟送到你身边历练,就是希望他可以出去闯荡,出人头地,至少可以自立为人。现在听到你这么说,行舟这孩子应该是很有出息了。既是如此,就按你说的吧,放手让他出去走。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当是天意吧!”张秉看着老爷子沧桑的脸庞,本是昏花的眼睛此时光亮无比:“老爷子您放心,但有我张秉在,定会全力保行舟安全。”言罢,站起身,一躬到底,然后道:“您老好好休息,过几天我就回镖局了,下次再回来看您。”老爷子留他不住,只得将他送出门外,顺便把张墨喊进屋里,一家人坐在桌前开始了晚饭。

“老爹,那你平时吃什么啊?难道就吃这个么?”木屋之外,张墨愁眉苦脸地坐在老人对面,手里捧着老人非让他吃的“红烧肉”。老人笑呵呵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欣慰:“你不必担心我,你老爹名满天下,不愁吃穿!”

“怎么回事?”张墨原本紧绷的肌肉略有放松,忽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从树林中腾身飞出,宽大的身影挟着逼人的压迫感扑面而至,出现在张墨眼前的是一只张开五指的手,手指洁白如玉、修长有力,罩住他的面门,遮住他所有的视线,仿佛掌控了这一方天地。“啊!”一声惨叫,树林恢复了平静。

还未到灵堂,张墨就隐约听到了有女子的哭泣声,婉转轻啼、惹人怜爱,穿透了嘈杂人群,使得张墨如同中了魔法一样,血气翻腾,难以自拔,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好听的声音,即便是哭声。

前方的人群停了下来,他努力挤过家丁护卫,眼前出现的场景却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得。

灵堂之上,白绫飘摇,烛光惨淡,弥漫着香味浓厚的烟雾,如置身梦境。正中一个白底黑色的巨大的“奠”字,字的下方竖立着牌位,旁边蒲团处有一女子低声哭泣,跪坐蜷缩,以袖遮面,看不清容貌。

乍一看整个灵堂并无异样,但是灵堂中摆放的棺木十分怪异,原本紧闭的棺木已是大开,棺盖倒在一旁,棺中却空无一人!棺木正对着张墨的一侧,有一人背靠棺木坐着,脑袋低垂,双手摊在身侧,一动不动,从衣着上看,正是他的兄长张行舟。

“哥!”张墨边喊边跑向棺木,心中乞求着兄长能应他一声。

到了近前,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抖的伸出手指置于兄长鼻孔下,祈祷上天保佑,霎时间他觉得眼前一黑,泪水难以抑制地涌出,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强忍悲伤,将兄长的头抬起,突然“啊”的一声惊呼,张墨向后一仰,整个人摔在地上,好像坠入冰窟,全身发冷,甚至牙齿都有些打颤。

张行舟原本俊秀的相貌竟已完全变形,双目圆睁,眼球向外凸起,上面遍布血丝,额头血管迸现,面颊深陷,嘴唇殷红如女子涂抹的浓妆一般,舌头伸在外面,颈部有清晰的五指痕迹,其状凄惨,其形诡异,当真是同那传说中的鬼魂索命一样!

在场众人均被这恐怖景象吓得毛骨悚然,人人噤声,大气也不敢喘。不知是哪个家丁在人群中颤声念叨着:“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报仇了!”声音虽低,却在这无声的场合显的清清楚楚,听的众人心惊胆颤,莫非这真的是老爷化身厉鬼,前来复仇了么?

正在众人惊疑恐惧之时,人群再次被分开,何师爷带领官兵赶了过来。自从唐府出事之后,县令王淮安每日都安排人手在府中看护,今夜恰好轮到何师爷当值。

他分开人群迈步进了灵堂,或许是官府中人特有的敏感,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张行舟的尸体,见到如此惨象,何师爷也是一身冷汗,脚下一顿,险些摔倒。亏他做师爷多年,遇过各种大小案件,死尸也见过不少,很快就定下心神,不再看尸体,来到那女子身边:“大小姐,莫要惊慌,有我等在此,您大可放心!不知大小姐可否将刚才所发之事告知在下?”

在何师爷轻淡缓慢的语气安慰下,女子勉力停止了抽泣,蜷缩在蒲团上的身体也坐了起来,看清到面前之人是何师爷,如同见了救星,急忙抓住他的衣袖,慌恐地道:“何叔叔,有鬼!有鬼!鬼杀人了!”

此话一出,尖厉的声音似刀子一样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中,灵堂之上骤然冰冷,大家之前虽是心中猜测,却不敢相信,但听得大小姐亲口说出,则又是一番惊恐。

何师爷见大小姐唐飞燕情绪又变得激动,赶忙轻声安抚,同时示意手下官兵将灵堂围住,看护现场,连同张墨一起围在其中。先前听到尖叫声时,他就已经命人把唐府包围,生怕疏漏。

至于被围在当中的张墨,此时已是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若不是自己极力要求,怎么会害得兄长死于非命?面对兄长的惨死,他内心愧疚,无力顾及周围发生之事。

“无上天尊!诸位有礼。”一声道号高呼,引得何师爷连同众人举目观瞧。

在官兵围成的人墙之外,一位道人右掌竖于胸前,左手持佛尘,面有慈悲,仙风道骨。何师爷刚要呵斥,命人将其拿下,身边的唐飞燕却突然说道:“快、快请道长进来。”

何师爷暗自奇怪,这唐府何时多了一个道人?有官兵过来低语禀报,他听完便挥手示意官兵放行。

这道人缓步迈入灵堂,视线与唐飞燕交汇,他略微颔首,先是对着正中牌位鞠了一躬,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张墨身上。

看清那跪坐棺材旁边之人时,道人很是意外,他上前低声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