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抱着她的男人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或者说,听到了,但根本没当一回事,反而加快脚步往坡顶的山梁上去。

林娇看了眼四下,知道自己真的命大。这棵树是从山壁上横悬长出的,叉住自己的枝条有碗口粗细,这才没被自己体重压断,哪里还敢动弹,只死死抓住身下的三叉枝,唯恐自己乱动产生共振折断枝桠。终于等到身体停住,全身都已湿漉漉了,汗水沿着额头滚了下来,滴过脸颊的时候,一阵火辣辣的痛,知道自己的脸肯定被之前的草叶割破了。

她知道李观涛大约已经从衙役们的口中知道了自己和杨敬轩的真实关系。因为前次去雁来陂的时候,老头子还乐呵呵地装作无意般打听他俩的事,说什么自己后知后觉,又说什么他家夫人想邀她做客认识下,赞她是当世奇女子,最后重点来了,言辞虽隐晦,但翻译出来的意思就是那个人现在整个儿一工作狂,以衙门为家,虐得手下敢怒不敢言,简直就要把清河县境内的小毛贼全都抓光了,牢房人满为患,再这样下去,清河很快就要成为全国首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道德模范县。听老头子最后的意思,大约是收到衙役们太多的越级投诉,竟也有点招架不住吃不消了,最后用商量的口气道:“春娇你看,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不是哪天你去劝劝他……”

林娇见他接了,便掉头继续往上。过了一会儿再回头,饼已经没了,便递给他一个盛了水的小水罐。见他这回很痛快地便接了过去。

李观涛心情极好,等林娇背影消失不见,忍不住还赞道:“敬轩,你别小看她。她虽不过一小丫头,若真当大用,日后可是老夫的座上宾,连你也要让她几分才是。”

林娇步子迈得飞快,听不到身后大场传来的任何响动了,步子却也没停顿,人仿佛一直被一根线紧紧吊着,只是一直不停地往县城方向去。她不想走官道遇到后面可能追上的人,也不想搭便车,几乎是凭下意识便选了另条田地间的小道。昨天刚下过一场雨,路还未干透,她就踩着泥路在两边田地里劳作农人的惊诧目光中高一脚低一脚地不停往前去,丝毫不觉得疲累。她离开桃花村时是午后,到达县城回到自己家时已经是迟暮了。正在忙碌着的王嫂子几个人看见她踏入大门,鬓发被风吹乱,两颧赤红双目放光,脚上踩了满鞋的泥泞,何曾见过这样狼狈的样子?惊讶地围了上来想要问个究竟,却听她只丢下一句“我累了想睡觉别来吵我”,丝毫不加停顿,径直便往后院而去。

“她定是被我吓住了……”

林娇听劝勉强又吃了小半碗,实在堵得慌,便起身回了后院,到了晚间能武安顿下去了,自己草草拆了妆便也爬上榻睡了。照旧是翻烙饼样地来回翻个不停。心里盼着杨敬轩还是被公事拖住身回不来,明天去不成桃花村才好。直到将近半夜,才终于犯出了些困意。迷迷糊糊翻过了个身,陡然仿佛感觉自己榻前多了个高大的人影,瞬间头皮发麻,猛睁开眼睛刚要张嘴大叫,嘴已经被一只手捂住,随即听见一个声音说:“是我!”

林娇立刻明白过来。一定是自己刚才和杨敬轩在屋里哗声过大吵醒了他。只本来就打算要和他说了,所以想了下,朝他走了过去,柔声道:“阿武,是被嫂子吵醒了吗?”

屋里一下沉寂,灯影里两个贴合一处的大小身影都如入定,只听到女人的微微娇喘和男人的粗浊呼吸之声。林娇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而出的热气不停如雾扑在自己耳垂和□的颈项之侧,招出那里肌肤的一阵微微酥麻,恨不得凑到他脸颊上蹭几下才好。

林娇见他说完,便伸手过来似想扶自己躺下,只手触到她的肩头之时,又停住收了回去。知道他虽然答应娶自己了,但亲昵的肢体接触估计还是不惯。自己已然大获全胜,也不想继续为难他了,只轻声道:“我也要起身了呢,去前面看看,不用叫招娣来。敬轩叔你忙的话快去吧。”

林娇吓得血液瞬间凝固,惊慌与他对视,幸而见他不过只睁了一下眼,渐渐便又闭了上去,抓住自己的手也终于松了下来。想必那迷药药力太大,虽受了极大刺激惊醒,只瞧着倒还是无意识的反射居多,很快又被拖回了昏睡之中。

杨敬轩点了下头,说:“是要有伴才好。以后要常来往。”

他停了下来,林娇听出他的口气已经温和了不少,忙点头应下。

最后他终于下了这样的决心。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当的。虽然心里还是堵得慌,却终于长长吁出口气。他对自己的自制力一向有信心,所以既然决定了,就一定会执行。吁完了这最后一口他觉得尘埃落定的气,忽然想起她除了先前偷看了下自己外,在车厢里一个下午都没动静了,见暮霭笼罩已是黄昏,自己虽不妨连夜赶路,只她终究是个娇弱女人,官道一路也甚是颠簸,终究是怕她熬不住累,抬眼见前方就是平清镇,略犹豫了下,便决定先投宿一晚。

杨敬轩下颌绷紧,目光霎时暗晦,冷冷又道:“我再说一遍,留下她,你们走!”声音里的怒意已经隐隐可觉。

林娇怒道:“我小叔还不知道!你快放我回去!”说完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弯腰去开车厢的门,刚拍了两下,手腕一痛,已经被何大刀握住,他一扯,身形便站立不稳,眼看就要跌倒之时,已被他带着坐回了位子上。

何大刀似回过神来,朝她颔首道:“妹子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说完扭头便出了屋。

林娇听他声音里已经带了丝乞求味道,暗笑了下,这才哦了一声,乖巧地说:“好。”果真背过了身去。

她这一手毛笔字写得难看倒不用装,本就是真实水平,不过故意弄反一些笔顺而已。听她这样一抱怨,杨敬轩不敢再笑,忙安慰道:“你初次写成这样,已经不错了。只是有些笔顺错了,记住我刚教的,先横后竖,先撇后捺。你再看我写一遍。”说着拿过她刚才丢下的笔,在她写过的字边上再端端正正写一遍,把笔重新递给她道:“你再试试。”

林娇跟着坐下,两人中间隔了半臂之距,不远也不近。这样的距离,林娇是特意安排的。

林娇松了口气。后面这时也赶来了些看热闹的人。林娇便回头道:“杨大人知道了招娣的事儿,自己忙来不了,这才打发了徐郎中来。郎中刚看了,说招娣害的是重病,就算抢回来,也要费老大银子。我跟徐郎中来之前,杨大人就吩咐过了,叫我们问下招娣东家,人还要不要。要的话抬回家好好治,不要的话他治,不能放这里看人死,要遭天谴的。”

林娇两手背后,摇了摇头。

杨敬轩想也没想,话就脱口而出。见对面那小女人睁大了眼仿佛惊讶望着自己,这才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当,却并不想收回,反而朝她顿首再强调一遍:“你放心。我养你和你阿武!”

“谁砸了我新买的茶壶?给我赔!”

杨敬轩微微笑道:“顾右司马大名鼎鼎,当年威震三军,我怎敢忘记?”

好吧,她承认其实就是她一时肤浅病发作,忍不住想要卖弄,这才开口接话的。但她真的以为对方不过是个寻常乡下老汉,毕竟在这里能有机会找个人听自己发表发表这方面的意见还挺不容易的,这才即兴发挥了几句。没想到对方居然就是县令翁,还差点撞到了杨敬轩。她这运气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好,简直好到连老天都看不过去要给她使绊子了。

林娇笑道:“世上哪有天生就能干的人什么都是被逼出来的。能武要治眼睛,以后还要娶媳妇,处处都用钱,这么死守着几亩地,到哪天才出头?等我到时候真搬过去了,事情也就一件一件拿起来了。再说不是还有你吗?我要是有难处了,敬轩叔你也一定会帮我一把的,是吧?”

这货郎正是李果儿。他与林娇约好今天送货,除了原先讲好的东西,特意还进了些女人家戴头上的夹子绒花摆在上面,想着只要她看中,就是送几个也愿意,兴冲冲地挑了担子来。忽然见对面来了个骑马的人,乡下骑马的人少见,而且走得近了些,见他穿的似乎是官府中人的衣服,腰上还带了刀,所以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见那男人停住了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神情严峻,心里便发毛了,急忙低头加快脚步,想快点过去。

林娇摇头说:“我晓得你不是故意的,所以只怪我自己命苦,不怪你,更不会赖你,你放心就是。你是我叔,还是族长,我怎么敢怪你赖你呢。”

笑容是武器,漂亮女人的笑容是暗器,月光下漂亮女人的笑容更是杀死男人还能让他含笑而去的武林绝顶毒药三步笑。林娇深谙这一点,所以话未至,甜蜜笑容先送上。

林娇作出不在意的样子道:“也不是我一人救的。要是没杨敬轩出手,春杏现在也不能好生生坐她娘家等你去接。”

“三叔,锣柄儿被水冲跑了,就剩个光腚锣,怎么敲?”

林娇见他果然信了自己,瞧着还很感动的模样,压下心里的罪过感,反问道:“那你呢?你怎么会来救我们的?”

杨敬轩压下心里一掠而过的失望,唔了一声。林娇见他站了起来到香炉前,从里面抓了把黑乎乎的粉末朝自己过来,还没来得及拒绝,粉末已经被糊在了腿上那几处还在不停渗血的伤口上,又见他轻轻握起自己的左右赤脚,检查了下脚底,见没什么伤口,才放了下去。

“杨大人……”反倒是春杏,这时候倒小声开口了。林娇听得出来,她声音里带了微微的颤抖,却极力压抑住了。

林娇弯腰正要拖起石寡妇,整个人忽然一僵。

边上一个老者立刻说道。

杨氏哦了一声。面上神情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失望。笑了下不再言语。

林娇忽然觉得心里很是踏实,赶紧疾走几步,稍稍拉近了些距离。向右,直行,再向左,她一直跟着他,而他始终没回头。行了一段路,她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便放慢了脚步,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石寡妇哦了一声:“你跟我就行,我晓得哪里人少草好,还有野蘑菇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