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涛大有来头,只不过现在处在他人生的倒霉阶段而已。林娇虽不了解其中详情,却也深信这一点。观他为人豁达,虽然有时也有点倔,但和他手下杨敬轩的那种牛倔却又不一样。宦海沉浮多年,颇具人生智慧。瞧着也不是那种短命相的。所以她相信他一定不会一直这么倒霉下去。只要自己帮了他的忙,得他赏识,以后必定有后福。

杨敬轩今天陪她上山,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其实也不大清楚。一开始只觉胸中有无数话堵着噎着叫他寝食难安,必须要找她问个清楚;后来知道刘大同要陪她上山。那刘大同虽是个有儿有女的人了,但心里还是隐隐不乐意。干脆就用职权自己抢了这个活,心想一见到她就把自己想问的话问个清楚。只是现在真的和她处一块儿了,脚下是野径,四周是高高低低的缓坡山丘,偶尔才能看见几个在坡地上垦荒种田的人。正是问话的好时机,他却又一下子想不出自己到底想问她什么话了,就只这样跟着她走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出神。现在见她忽然停下脚步递吃的东西给自己,他这才如梦初醒,心想我到底是接还是不接?主意还没打定,听她又问自己吃不吃不吃就收,说话时口气虽平平的,只眉梢眼角却似乎隐隐带出了丝笑意,幽凉了多日的心顿时扑出一阵热气,刚才的各种犹豫踌躇瞬间瓦解,急忙哦了一声伸手接过来。

杨敬轩心微微一跳,可惜嘴巴还没来得及张开,听见林娇又已抢着道:“多谢二位大人了,不敢劳烦,我自己认得路。”说罢低头便飞快而去,只剩杨敬轩怔怔望着她背影,半晌动弹不得。

林娇对石寡妇说那句话,不过是知道村民们迟早必定是要自己臆想出一个缘由的。群众的力量无穷。与其让他们最后夺测到他们族长与自己的不伦纠葛,还不如用这样一个听起来更能让人接受的理由解释过去。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她确实是对不起杨敬轩。追他的是她,现在他终于入了角色,让游戏戛然而止的也是她。为今天的事用这样的一个理由来解释,也算是她能奉上的最后一点弥补了。

刚错面间,杨敬轩见她与三叔公说话时,便立刻发觉她虽面带笑容,两颊亦薄施了层脂粉,唇色鲜艳,只那脂粉下的憔悴脸色却还是遮掩不尽,眼皮处甚至略沾浮肿。现在见她疾步在前,风卷得裙裾霍霍扬起,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眼前忽然闪过昨夜自己盛怒之下掷鞭于桌案上,她瑟缩于身下望着自己时的惊恐表情,心的某块角落忽然像被一根弦丝紧紧勒入了肉,隐隐牵痛起来。

她和杨敬轩的事,虽然还没公开,但王嫂子几个人大约也有些猜出来了,只是不知道具体详情而已。虽难免觉得骇异,只瞧这女掌柜花容月貌的,两人年岁相当,便是真有事也想得通,何况女掌柜待自己几个不刻薄,这事又不损自己什么,反倒关心了起来。见她茶饭不思的,这几日杨敬轩又都没来,以为是犯了相思,王嫂子便拿话劝道:“女掌柜的,瞧你这几日,饭都没吃几两下去,自己饿得脸黄黄的,那男人回来见了还不心疼?赶紧的多吃点,养得白白胖胖,男人见了才喜欢!”

林娇目送他身影消失在巷口的黑暗里,唇边的笑意还挂着未消,抬头看了眼天际的弯月,微微叹息一声,懒洋洋地往自己屋里去,走到门口,忽然觉得不对,回头看去,见一个朦胧身影正站在对面那间屋子的门口,正是能武。

恋爱中的男女,其实心态亦有微妙分别。女子若非熟桃女郎,只与情郎牵手对视挽腰亲吻便可得极大满足,便是躺到一起缩他怀中被抱住也心满意足,并不会刻意渴求合好之事,但男人却不一样了,一旦情动,全身血液便集中往下,只剩那里活泼思考,别的什么都比不过。所以这一回合,虽是林娇先勾的他,却也没想非要把他弄上床。一发觉他那里蠢蠢欲动,想起昨夜自己破笋时杀猪般的疼,心中便微微有了抵触,忙挣扎扭几下想挪开些,却觉那东西瞬间似乎顶得更高,顿时不敢动了,只在他缠吻中喘息更甚,忽然觉到他松开了自己的嘴,臂膀仍紧紧将她拢在身前相贴,头却伏在她肩膀发间纹丝不动。

杨敬轩再看一眼自己留在她露在披衣外半截藕臂上的几个指痕,想必她昨夜受得惊吓不轻,心里又掠过一丝愧意,转头看了眼窗外,说:“你躺下再歇一会儿,我叫招娣给你送些吃食过来。我昨夜来时,没想到会有这事,今早还与李大人约好。他此刻想必正在等我。我先走了?”

林娇终于感觉到了位置正好,双手撑他腰两边,用力一压,感觉一阵痛楚,那东西的头却终于微微进去了些,卡得紧紧,疼痛更甚,林娇忍住想要起身而退的念头,慢慢把自己身子俯低了些,几乎是趴在了他的胸口,然后闭上眼睛,用了视死如归的勇气重重坐下,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从□处传来,林娇再也无法忍耐,低声啊了一下,而身下的那男人也闷哼一声,猛地抬头睁开了眼睛,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臂膀,如同被铁钳夹住般疼痛。

林娇道:“他眼睛还没好全,一人在家寂寞。今天去了你外甥那,几个人玩得好,便留在那里了。”

杨敬轩起先眉头还紧皱,听她说完了话,渐渐松了开来,看她一眼,见她立在那里,身后被灯影照出孤零零一个瘦削的影子,想起她确实不易,心里慢慢又软了下来,说道:“我姑且相信你的话了。只是春娇,往后你一定不能再这样胆大妄为。你和他们毕竟不一样的。你看不是出了这样的事?幸好我回得及时又赶上了,要不然……”

他的这个侄媳妇春娇,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危险!幸好发现得还不算太晚。自己对她从今往后绝对不能再有半点心软,并且,他必须要担负起身为族长兼族叔的职责,决不允许她再犯类似错误,她必须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并且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从今往后,和她必须要严格保持三尺之外的安全距离。

何大刀极其意外,回头看了眼还紧闭的车厢门,再看向杨敬轩。见他说完了这几个字便闭口不语只望着自己,瞧着仿佛吃定了他似的,反被激出了好胜之心,冷笑道:“这倒奇了!我本还以为你是来抓我的,没想到竟是要向我要人。我实话告诉你吧,车里的人是我夫人,到了原州我就要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门!我知道她是你侄的媳妇儿,只男人早死了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别说你是她族叔,就算你是她亲爹,你也拦不了她嫁我,我娶她是娶定了!”

何大刀眼睛闪闪发亮,看了眼林娇,急促地说:“我刚得知消息,我下面的两个点刚被姓杨的给捣了,人也落到他手上,怕是就要摸到我这里了。夜长多梦,还是谨慎为上。我改主意了。既然决定要走,不必一定等到三天后,你还是现在就跟我走吧。”

林娇靠近前接了过来,瞄一眼,见竟达八百两之多,心怦怦直跳,面上却极力压住涌上的大笑之意,只朝何大刀微笑感谢。何大刀注视她片刻,并没说话。林娇忽然觉他目光似有些异样,顿生警惕,便微笑着不著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坐回起先摆在下手的那张椅上。

杨敬轩额头的汗津津而下,支吾道:“春娇你听话,听话就好……”

林娇认认真真地仿他笔迹,写下了一行字,却歪歪扭扭如虫走蛇爬,写完了,见杨敬轩望着笑而不语的样子,懊恼地咬了下唇,丢掉笔说:“我写得好难看,你笑话我,我不写了!”

杨敬轩如梦初醒,哦了一声跟来,见她立刻起身,先替自己挪了张凳摆在她身边,又伸手取了个茶盏用茶水略冲过后,倒了杯茶,洁白的杯中立刻注满浅绿茶水,一色如她身上新裁的衣。她双手捧杯放到他了一侧的桌面上,举动殷勤又小意。便默默坐了下来。

徐顺捏着鼻子蹲到了招娣边上,掀开她眼皮子看,又摸压了她肚子一阵,说:“不是痨病,痨病眼白哪这么干净。抬回去吃些药,再吃点好东西补补身子就行。”

杨敬轩见她满脸欢喜,心里也跟着快活起来,嗯了一声点头:“真的。走吧,我送你回去了。”

“我养!”

胡顺耳起先还面上带笑,只以为这女掌柜在和自己打情骂俏,渐渐觉得不对劲了,勉强握拳放在桌上只翘出个小拇指。现在见对面的这女子忽然面罩寒霜,高举起明晃晃的砍骨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直直地朝自己手剁了下来,瞧着还是往手腕子招呼去的,登时后背出了层冷汗,再也顾不得别的,刀口离自己手还有一尺之距时,大叫一声,猛地往后缩了回去,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个圆滚滚男人拳头大小的东西如离弦箭般地朝刀飞了过去,砰一声撞上刀面,碎片四溅,刀也被那东西的力道带得脱出了林娇的手,飞过桌面咣一声砸在了地上。

黑衣人低声笑道:“杨老弟好耳力,什么都瞒不过你去。当年北边一别过后,转眼已是数年。老弟可还记得哥哥否?”说话间扯下面上覆巾,露出一张脸来,隆额高鼻,颊边一道浅疤。

秀得有多快,死得也有多快。林娇前世深谙此理,所以一直谨小慎微,哪怕再得意,在旁人面前也绝不忘形。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一时大意,居然栽在了这个坑里。她觉得自己今天其实根本不该到这地方来的。反正坝口已经决过一次,只要没人脑子犯抽再去堵住,以后应该就不会出事了。实在没事情闲得慌,吃饱了在家躺着睡大觉长二两肉也比顶着大日头一身是汗地爬到这里好,她可真是自虐虐到了犯贱的地步——然后随便遇到个人,觉得投机,嘴快就说了两句话……

杨敬轩的惊讶已经不能用一般来形容了。做梦也没想到,她一个女人,不声不响间竟定下了这么大的一件事,看着还胸有成竹,仿佛已经谋划了很久似的。压下心中那种被忽视的受伤感,迟疑着问道:“你……一个女人家,搬到县城能立得住门面?”

杨敬轩骑马出村到半月坡时,远远看见个货郎担了担子快步而来。靠得近了些,见那个货郎十分年轻,比自己还要小些,肩膀宽阔,脚板厚实,再看脸,浓眉大眼,与石寡妇描述的一模一样,忍不住勒了马看他。

杨敬轩见她哽咽着一步步逼近,想后退,脚却似灌了铅般地抬不动,憋了半晌,才低声吃吃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春娇,我要不是你族叔,不用你说我也一定会负责的。可是咱们……”

林娇今天刚陪了能武从医馆里做了针疗回来,听说杨敬轩回村了,安顿好能武,等到夜色暗了下来,特意绕田路拐过来。远远看见他在房顶上的身影,便轻手轻脚地进来,只还没靠近便被他觉察,立刻朝他露出笑容。

林娇笑道:“反正现在没事了。你听我慢慢说。”也不客气坐到了张凳上,便把经过讲了一遍。将自己九死一生救人过程艺术夸大,省去最后与杨敬轩独处土地庙的一段,其余陈述基本符合事实。罗虎听完,整个人已经变了脸色,半晌才吁出一口气,看着林娇道:“妹子,这样说来,你就是阿杏和我孩儿的救命恩人。这样的大恩,我罗虎没齿难忘!”

三叔与边上几个族人对视一眼,便转身朝村人们大声说道:“我瞧大家伙人来了不少,择日不如撞日。就趁这点儿把大家伙关心的事说道说道。没来的人都去叫下。阿旺,去敲锣!”

他脑后仿佛长了眼,头也没回,扫去一只爬上来的地鼠,闭口不再说话。

林娇试着动了下腿,虽然还有些疼,却没先前那样钻心的痛了,心这才放了下来,长吁口气。忽然想起自己刚才态度恶劣,赶紧换了种口气赔笑:“敬轩叔,刚才我害怕才那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杨敬轩已经回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继续撑船。林娇想再开口说点什么,只是对着这样一个沉默如山的背影,却又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

“我的娘哎!老嫂子的托梦居然真的!”石寡妇腿一软,整个人已经瘫坐到了地上,一把扯住林娇的裤腿,“阿娇,你婆婆死了也做功德,在救大伙的命啊!”

“通奸犯者,女沉河以示惩戒,男鞭笞一百,没收田地归公亩,并驱逐出去,永世不得返乡!”

林娇忙说:“姐,我和敬轩叔以前也就在村里碰过几回。他人好,有关照我小叔子能武。今天也是凑巧,我进县城回去晚了,又碰上下雨,城门边等车的功夫正好遇到敬轩叔,他大约是见我一女人家不方便,这才领我到姐这里的。别的就没什么了。”

林娇握着伞抵住风雨,跟着前面十几步外的那个背影默默前行。天空渐如墨倾,两边铺子人家的门缝里也渐透出潮湿而昏黄的灯光,整个世界,除了耳畔窸窣下落的雨声和马蹄在青石板上踩出的规律踢踏声之外,仿佛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林娇干笑:“那边人多,好草也轮不上我打。我往这边找找看。”

杨敬轩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见她已经踮起脚尖朝自己微微倾身,伸手探到头顶。耳畔被她衣袖轻轻擦过,鼻端又闻到那一晚月光下她逼近自己时随风拂来的似曾相识的带了皂荚味的暖香,整个人忽然像被施了法,竟僵立不能动弹。

罗虎已经说不出话了,嘴巴张开合不上去。

春杏两眼发直,一坐到了地上,林娇赶紧脱了鞋下地去扶,感觉她手冰凉一片。

林娇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这样的场面,反正人也窥到了,正要悄悄离开,忽见春杏哭了起来,光滑饱满的两只胳膊搂住那男人的后颈。男人停止了动作,安慰她说:“杏,你别哭。等我这趟回来我就来找你,带你离开这里,咱们远走高飞!”

确实非常简单的一件事,他后来也想了下,为什么一开始就没人想到过这么去做,包括他自己。但好像一直想不大明白。

杨太公气得起拐杖往近旁的黄二皮身上狠狠敲了一下,黄二皮怪叫一声,抱住头便跑,村人哄堂大笑起来。有惊讶的,有摇头叹息的,有骂的,也有笑话的,整个大场乱得成了一锅粥。杨太公顿了七八下拐杖都没控制住场面,恨恨盯了眼呆立在一边的杨百天,也不管了,拄着拐杖扬长而去。

鼻子里忽然钻进了一阵顺风飘来的仿佛杂了皂荚清香的年轻女人体味,月光下她仰脸看着自己时的一张小脸雪白,露出的笑容又透出了丝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