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提起放在路边的篮,举目看向前方那条通往村口的下坡路,蜿蜒绵长的村道上,哪里还有刚才那一人一马的踪影?

夕阳的轮廓终于完全被西山吞没,沉下去的一霎那,半边原本浓墨泼彩的天空仿佛被施了魔咒般地骤然暗沉下去,而耳畔的鸟声却突然喧嚣起来。一只因了骤然失光而惊恐万分的黑头雏雀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竟直直地朝林娇飞了过来,林娇躲避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朝自己的脸撞过来,啊一声尖叫闭上眼,只觉额头被撞得生疼,睁开眼第一反应是摸了下自己的额头,还好,光滑如初并未破相,拍了下胸口,才见那只雏雀已经两脚朝天地躺在自己脚下的路中间,歪着脑袋一动不动,看样子是晕过去了。

林娇两手规规矩矩地垂着,脸上眉眼都在笑,说:“敬轩叔,前次那事,真的多亏你帮忙。上次我来得匆忙,不过嘴皮子道了两声谢,回去心里总觉过意不去,这回特意过来,就是给你捎几个香椿蛋馍。呶,给你。”

罗虎又一愣,显然是记不起来的样子,迟疑着问:“你……咋知道我在这儿?啥事?”

勾住她心思的,不是刚才那一场青纱帐里散发着清甜气味的旖旎,而是叫阿虎的年轻男人嘴里说出的话。她不知道春杏到最后有没有被说服,反正她是立刻被说服了。

平阔的田地间错落着三三两两的农舍,房前屋后堆了大大小小远望像谷仓的柴火和麦秸垛,远处的山脚河边和山坡上长了一片片的林子,空中不时有雀子布谷鸟掠过朝林子里归巢。地里的小麦正扬花,林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黛青色的麦浪里,麦穗上挂着一串串长长的淡黄色小花,晚风吹过,暖暖的空气里还漂浮着一股如酿酵的熏人花息。西山天际,晚霞披着夕阳的余光,色彩斑斓,艳得像一幅金粉画。

年长些的被叫做刘大同的应道:“啥关系?不就是同村的。你小子问这啥意思?”

“黄二皮,当着大家的面,你给说清楚,你和我侄媳林氏到底是咋回事?是不是她勾你在先?”

初春的清晨还有些冷,麦田和和远山山腰间弥漫着飘荡的雾气。等太阳升到祠堂大场边那棵百年老槐树的顶上时,那里已经一改平日的旷寂站满了人。三五个一群地低声窃窃私语,不断有人陆续到来,到处嗡嗡声一片。

杨敬轩没料到她竟会如此直白,顿了下,才皱眉道:“你平日要是自省些,别人怎会对你说三道四?”

石寡妇正骂着,忽然听见院里又传来黑狗的叫,这才住了嘴出去看,见是杨太公家的招娣,正嚷着:“石家婶子,太公差我告一声,明早都到祠堂大场里,有事要说。别的人家都晓得了,我怕婶子你不知道,特意过来说的……”

“没啥,咱们进去吧。”

屋里的人一阵动,也没人管林娇了。杨敬轩一个箭步起身,托住杨太公用力抚拍他后背。

黄二皮是村里有名的懒骨头,家里穷得叮当响。整天揣着手东家游西家荡的,趁人不注意便顺一个包谷抓一把豌豆,被人骂也不当回事。自家那几亩旱坡地从前还有媳妇一人扒拉着,后来媳妇丢下儿子不见了,据说是和个货郎跑了。黄二皮骂天骂地了一阵,照样混日子,那几亩地里的马鞭草长得比包谷穗都要高。有个这样的老子,如今才七八岁的儿子也跟只皮猴似的,肚子饿了家里翻不到吃的,就去旁人地里掰包谷挖地瓜,很是讨人嫌。这黄二皮早就对春娇动过念头,以前也故意和她走路对面碰几回,奈何春娇白天走路不抬头,晚上天没黑就栓院门,实在是无处下手,这才歇了念头。现在有人出钱,自然一口应了下来,这才有了之前春娇跳河的事。而杨百天也终于有了足够的理由到杨太公面前提这事。

这个决定,当场把村人惊得目瞪口呆,杨太公连连推却,见杨敬轩态度坚决,最后只好勉强答应,却当场宣布,自己决无意侵这族长之位,他日杨敬轩归来,必定将位子让出。于是这场纷争了数年的族长之选,终于尘埃落定。杨敬轩把家里的最后两亩水田和所有家当给了妹子当陪嫁,风风光光地把她嫁给几十里外给自己小时候启蒙过的丁先生的小儿子,把屋子的门一关,便去了北边打仗,两年前才回来,背着一同出去的其他九人的遗物,牵了一匹老得掉牙的马。当年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出去,如今还是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现在的杨敬轩,沉默严肃得叫人不敢在他面前笑。

石青山虽然比春娇大,但按惯俗,却应该称呼她为“嫂子”,但是……想起石青山之前对自己的亲昵称呼和投过来的目光,凭女人的直觉,林娇觉得没那么简单。

林娇没见过这人,但想必从前与春娇是认识的。正迟疑着,那青年已经不由分说地抢过她肩上的扁担,重新到溪里汲了两桶满满的水,稳了下,站直了身。

他一月也就回来一两次,且每次住的日子也不长,对这个老杨家的童养媳,本也没什么大印象,只记得以前有次偶尔对面遇到,见她不过是低垂着头快步而过,便留下了她是个老实人的感觉。所以近两年虽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却始终觉着那应是村人饶舌所致。只是此刻,杨敬轩见她竟这般回头,一双仿佛还沾了水雾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顺她目光低头看了一眼,顿时尴尬无比。只是很快,见自己的这个远房侄媳还在盯着不放,心中顿时恼怒起来,暗道不想此女竟厚颜至此等地步,霍然便转身。

春娇也姓林,原来是二十里外林家村的人,爹也是个老实巴交种地的。当年为了拼凑出儿子娶媳妇的彩礼,这才早早就把春娇给了杨家当童养媳。杨能文没了,杨家就只剩个婆婆丁氏和春娇的小叔杨能武,当时才八岁。所谓祸不单行,去年一日雨后,能武和村里几个小孩一道上山时,不慎滑下山坡,头磕了一下。当时额头也就肿了个包而已,看起来并无大碍。不想到了第二天,能武头疼,再过几天,竟嚷着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婆媳俩这才慌了神,赶忙凑了家当送能武到县城的医馆里看郎中,抓了好些药也不见好,到如今,能武一双眼睛看起来虽然还亮,实则什么也看不见了。

杨敬轩沉默片刻,忽然看着她说:“你跟我来!”转身到了老马腹侧,从鞍袋里抽出一把黑伞,回到林娇跟前,撑开了伞递过,便不再言语,只回身牵了马沿着街面朝前大步行去。

林娇有些意外,接过伞怔怔看他牵马踏雨而去的蓑衣背影。又一阵风过,打了个冷战,这才惊觉,忙跟了上去。

遇到这样的疾风骤雨,两边街面上的铺子大多已经闭门打烊,连几家栈店也怕店堂被风雨侵湿,只留半扇门面透出里头的杯盘灯火和几声笑谈,好吸引游方客人疲倦渴休的脚步。

林娇握着伞抵住风雨,跟着前面十几步外的那个背影默默前行。天空渐如墨倾,两边铺子人家的门缝里也渐透出潮湿而昏黄的灯光,整个世界,除了耳畔窸窣下落的雨声和马蹄在青石板上踩出的规律踢踏声之外,仿佛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林娇忽然觉得心里很是踏实,赶紧疾走几步,稍稍拉近了些距离。向右,直行,再向左,她一直跟着他,而他始终没回头。行了一段路,她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便放慢了脚步,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前面的男人还是自顾向前走,直到一人一马的身影越来越小,就要被吞没在昏暗的迟暮中了,林娇忽然又觉得没意思了。捏了下伞柄,正要跑着追上去,看见前面那个男人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望过来。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感觉到了他回头看自己时的那种无奈,心情一下又好了,咬唇偷偷笑了下,急忙追上去。

仿佛绕了半个城,最后终于停在了一处街面的一家铺子前。借了沿街挑出的一盏灯笼的微弱之光,林娇看见铺子上挑出的幌仿佛是家杂货铺。

林娇看着杨敬轩拍门,很快,门里响起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好像是在问谁,杨敬轩应了一声,门板很快就被下了,探出一个女人,手上执了盏油灯。

灯火不是很亮,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但还是能看清,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看起来比杨敬轩小几岁,身形有些丰满,却很漂亮,带着少妇才有的风姿。她看见杨敬轩的时候,露出笑容,立刻伸手扯他进去,十分熟稔亲昵的样子。杨敬轩仿佛也在对她笑,然后附耳对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女人便松开了拉住他衣袖的手,望向站在几步之外昏暗里的林娇,飞快地打量了下她,表情惊讶,然后立刻朝她招手,说:“外面风大雨大的,快进来吧!”又对杨敬轩说:“把马从边上后门里牵到后院去,别弄脏了我的前屋!我晓得你宝贝这老东西,我等下亲自去喂料。正好还剩点碾磨成细糁的豌豆面儿,干脆贡了!”

杨敬轩呵呵笑了下,回头望了眼林娇,便牵马往边上的巷子里去,大约是听了这少妇的话从后门入。林娇压下满腹狐疑,只得跨了进去,一边收伞,一边飞快打量了眼四周。确实是家杂货铺的样子,柜台和角落里堆着各种山货,还有不少看起来像是药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干燥味道,却并不难闻。

“你身上衣服都湿了,赶紧跟我去换一身。这天令虽眼见是要收麦,可吹风淋雨了着凉也难讲。”

少妇很是爽利,看了眼林娇便带她穿过用作店面的前堂往后面去。

林娇跟着少妇进了间屋子,陈设简朴,却收拾得清清爽爽,炕上有两个小孩正在闹着打滚,四五岁的样子,居然是对双胞胎,长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少妇骂了声“猴崽子”,赶跑停止了打闹好奇看着林娇的两个小孩,这才一边从衣柜里拿衣服,一边笑道:“我这两个娃,闹得不得了,愁死了人。我就奇怪了,他俩的爹平日就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不说话,怎么就养出这样两只猴子来。我倒真想抱个闺女呢,稀罕死我了……”

林娇想起刚才这少妇和杨敬轩说话时两人的亲昵样儿,那俩小孩虽不过一个照面,瞧着脸模和杨敬轩倒有几分神似,再听这少妇说这俩娃的爹是闷嘴葫芦不说话……心里忽然像是被夯重重捶了下,一下堵得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闹了半天,这个人在县城里居然已经有老婆了,不但有老婆,连俩儿子都能打酱油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从没听村人提过,但人家或许另有隐情。这些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居然对这男人动过念头,甚至一度想收了作己用,还故意叫罗虎误会他和自己的关系……

现在他显然也是出于同情心,这才带自己过来,叫他的女人收容自己一夜。

这都算什么事啊,林娇脸一阵上火,自觉无耻之极,这屋子是一刻也没脸再多待了,低头正要离去,那少妇已经拿了套衣物,笑眯眯转身到了林娇跟前说:“我男人入山去收山货了。你晓得如今那些顶级的好货,都要自个儿亲自入山去收,送上门的都是次等,家里头没别的男人,你安心过夜就是。肚子饿了吧?家里有山货,我去烧几盘。我那个哥啊,你别看他就在县城里,可一两月也未必会路过我这儿。今天可真是稀客了,正好烧几盘让他也尝个鲜。妹子你先换衣服吧,旧是旧了些,却干净。我从前刚嫁人那会儿穿过几回,生了娃就长膘,早穿不进去只能压箱底,你身段瞧着好穿,可别嫌弃。”

少妇一口气儿说完,转身轻快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林娇傻了,半晌才回过了味儿,总之最后是长长吐出口气,赶紧换衣服。

原来她就是杨敬轩的那个妹妹……

林娇已经想了起来,之前确实听说过,他当年就是嫁了妹妹后才离开桃花村去打仗的。只怪搜集的信息不全,只知道他妹妹是嫁给了邻村私塾先生的小儿子,却不知道人家现在搬到了县城里开铺子,这才乌龙了一把。

他妹妹很细心,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拿了,还有双鞋。衣裳确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有点旧,但颜色却还很嫩,桃红的底面撒黑色海棠纹的小碎花,别说这辈子,连上辈子林娇也没穿过这样出挑的色,不过上身后大小倒差不多,唯一有些绷的地方就是胸口。林娇拉扯了好几下,又整理了下头发,觉着不好意思干坐着等吃食,便拿了照明的油灯,开门出去想到厨间帮忙,一时又摸不到厨间在哪儿,大晚上的在别人家里乱闯也不好。走了几步听见边上那屋里有那对双胞胎发出的咯咯笑声,便想过去联络下感情,顺带叫带路。哄小孩儿,她自信还是很有一套的。正要迈步过去,忽见那里门帘一掀,杨敬轩已经一手托着一个从屋里出来。不知道之前说了什么,昏黄的灯火里,见他正破天荒地在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模样是放松而愉快的。看见林娇手执灯火立在对面,一顿,立刻收了声。

林娇见对面那一大两小六道目光齐齐射到自己身上,饶是她从前见过些阵仗,此刻也有些别扭,尤其是这一身衣服,从头到脚都觉不对劲。赶紧把手上的油灯放到边上的一张桌上,尽量让自己躲到暗些的角落,这才朝还盯着自己看的左手边的那小孩招了招手,刚想开口,那小孩已经一手吊住杨敬轩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嘀咕起来:“舅,我前几天还听我娘说,要给你找个舅妈带到咱家来。我知道舅妈来了就要给我见面礼。她就是舅妈?”

“二毛你个笨蛋!说那么响干嘛?她听到了会害羞,要是害羞跑了咱们的见面礼怎么办?”

右手边的小娃赶紧伸手捂住小毛的嘴,自己的声音却比二毛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