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珑抬眼一看,正是岳峰。

“漫儿,”有人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你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她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她的朋友凌。她平淡地说:“醒的早了,不想再睡,就想自己出来走走。”

“正因为是最好的朋友,我才会如实告诉你我的去向并托你为我买票,如果换作别人,我什么都不会说出来。”他打断了文朋的话。

忧郁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受欢迎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在于她是一个搞笑的高手。她觉得自己忧郁得够劲了,就将烦心的思绪一下子驱赶到了脑后。然后,她会说一些趣语把周围的人逗得笑到喷骨头。这样她自己也会渐渐心情好起来。有的时候笑真的是一种上好的麻醉剂,可以让人失去对痛苦的感知,甚至可以让人在大劫将至的时候心里还留有片刻的温存。而她的话语中含蕴的笑料,十分普通却绝不低级,十分自然却绝不庸俗,但又绝非某些高层次的人讲的那种需要不浅的文化底蕴才能听懂的笑话。尽管如此,再高深或再下流的人也可以被她哄得合不拢口,而且是从脸皮上笑到心里去。她曾经用惯常的几句“微言”让他在生命中痛到彻骨找不到世间欢乐的理由时顷刻间得晓“大义”,用几句别人打死都不相信会对他管用的话使他从自认为此生再也走不出来的轮回中跳了出来,更是用十几天的嘀嘀咕咕把这个从前认为和她的生活差着十万八千里上下两界不相干的他轻而易举地变成对她死心塌地愿为她厮守一生的忠贞恋人,她就有这么大的魔力。

然而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这一行,竟和这座小城有了一种永远无法拆分的情结,也许是因为爱上了那个人,所以便也爱上了那座城市,也许是因为那个人身上蕴涵了那座城市的美丽,素雅与清纯,还有那种久违的热情与真诚,也许是因为那个人,那座城市,那种情愫,才是他的情丝真正应该缠绵环绕几度梦回的地方。虽然他不知道以后还将会生什么,但是有些事曾经有过,就在心里永远无法抹去,就像写在纸上太浓的墨水,即使用粉笔吸干,也会留下,不灭的印迹,而有些感情曾经萌生过,就永远不可能彻底地忘怀,就像炽烈燃烧的火堆,即使最终熄了,也会剩下,残烬的气息。他没有想过十多天后登上返程的列车时,竟有生死离别般的震撼,竟有无奈的酸楚和撕裂的感觉。他没有想到过在他的泪水洒过的地方,还有一个人,会为他流泪。他更没有想到过在这里会得到他一生都不敢再奢求的那种人世间最平凡但却最绚丽的感情。他是带着幸福走的,带着那种让他想哭的幸福。他想顷刻间洒尽自己一生所有的眼泪,毫无保留。他用手指在心口划着一个轻灵而又沉重的十字,代表飘升,也象征全部的赤诚,他相信,他们彼此真的相爱了。

现在天桥上已没有了他的身影,他走了,他毕竟不能一直在这里驻足下去。他还要匆匆地赶路,前面的路,还有很长。

宁辰也笑了:“呀,我还说来了以后帮你做饭呢,没想到我还做着梦呢,饭就已经熟了。”

两人一边吃着饭,一边交谈着。宁辰忽然问起:“对了,去年的时候你说下次带我去雪砌江滨玩的,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呀?”

漫儿指了指他的鼻子:“你呀,就知道玩呢!白长了一岁,还是像个小孩子似的。”

“我可没有白长一岁,我现在可记住你教我说话的规矩了,哦,你说的,当别人问你问题的时候,不许扯到别的话题上,那不礼貌!”

“哼!你现在都可以反过来教育我啦?”漫儿笑着说,“一年的长进还真不小呀!”

“不许笑。”宁辰压着笑意故意绷着脸说,“小心把东西吃到气管里去!”

“呦,这个你也记得呀?”

“那当然了,光吃饭的规矩你就教了我七八条,还有走路的规矩,买东西的规矩什么的,我都还记得呢,不信你考我。”

“我信,你快吃吧。我看还得再给你加上一条,”漫儿停顿了一下,说,“记在心里就行了,可别整天挂在嘴边还对人家说是我教你的。要不人家真当你是小孩子呢!”

“当就当呗!那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就这么当吗?”

“我可以当你是小孩子,可是不喜欢别人也当你是小孩子,知道了吧?”

“哦,知道了。”宁辰说,“看我学得多快!”

琳珑在这个城市的电台做着兼职播音员,此刻,她正念着一篇感人至身的稿子,她很有广播的天赋,不仅是因为她的声音清脆动听,更因为她有广播人员必备的那种出色的演技,能够在播音的时候将稿中的喜怒哀乐完美地切合到自己的感情之中,甚至有时需要在一段时间内彻底替换着自己的感情。这种其实说穿了就是硬加进去的感情一方面要能够有极强的感染力,使听众的心情也随着话语的声调变换而抑扬,另一方面又需要绝不能真正“感染”了播音员本人,也就是说无论稿子的内容蕴涵了多深的情感或者勾起了播音员本人多大的共鸣,播音员都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开怀大笑或者痛苦流涕,这其实是不难理解的,但要把这两方面做得恰到好处却非要炉火纯青的功夫不可。用简单的话说,播音员就是要做到让听众“不闻其哭而觉其哀,不闻其笑而觉其乐”。

短信平台上飞滚动的字幕在她面前一晃而过,她必须一心二用地不时择出其中写的比较好的句子来作为广播的调料。突然间,眼前闪过四位熟悉的尾号,她急忙移动光标定在那前面的话上,只有五个字,“祝工作顺利”,这是岳峰的号码。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掠过心头,但她没有余暇多想些什么,竭力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播音。下面的栏目是要她自备稿的,她翻开昨天岳峰送她的那本诗集,用柔美而又凄婉的语调朗诵了一《你是我心中最美的悲苦》:

你是我心中最美的悲苦

只因为你炽情早将我灵魂构筑

被你剪破的爱依然只为你付出

被你撕碎的心依然只为你祝福

枯枝上凋落了傲霜的菊花

残叶上抖落了晶莹的露珠

你的离去让寒风吹来了荒芜

你的绝情让落红埋入了冻土

想压住想收住却停不住爱你的脚步

想抑住想忍住却止不住想你的痛哭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听不到我的哭

眼睁睁看着却不懂我的无助

灯火阑珊处

冷冷的心靠着盈泪的孤独

簌簌的泪滴入母亲的爱抚

有过你年华便已不是虚度

即使伤心伴我长长的历程直到垂暮

被你剪断的花在沉郁中熏香了你的青丝

被你熄灭的火在冷风中暖热了你的肌肤

水面上不再有画舫只剩下冰封

树丫上不再有青缀只剩下雪覆

你抛弃了从前我的爱一如新水注入的湖

你忘记了誓言我的爱一如新芽初生的树

不去想不去留却无法不被过去绑缚

不去求不去追却无法不再为你悲苦

你是我心中最美的悲苦

只因为你炽情早融入我灵魂的全部。

读到最后一个音的时候,她的声音低得仿佛耗尽了最后一息的气力,但是,那之后几秒钟的沉默,却是那么悠长。音乐缓缓响起,她第一次在话筒前掏出手帕,擦去了滑落眼角的一滴热泪。

短信平台上的字幕由滚动变为了跳跃,显然她主播的这一次节目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眼花缭乱的听众心情告白令她目不暇接,但她又一次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这一次前面却没有任何文字。也许他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却忽然省悟到已经没有倾诉的意义,也许他为她终于明白了那种感情惊醒了多年的迷梦而由衷高兴,而又找不出合适的话语,也许他虽然知道这是注定的一场无言的结局,但却为自己所爱的人终于能读懂自己的真心而欣慰,也许他受伤却又充满着挚爱的交错着千丝万绪的心情只能用一个号码来告诉她:“我在听,在听你的节目。在用心感受着你流淌的感情,在用爱共鸣着这动人的诗句。”

是的,那种感情,那种惊醒了多年的迷梦的感情,此刻在琳珑的心中,静静地流淌,渐渐浇灌遍心田的每一个角落。她却忽然间迷惑了,那诗句中沉积的决口的心潮,她现在感受到的一切的震动,到底是来自宁辰,来自岳峰,还是来自她自身压抑了太久的心声?她心中最深埋藏的那份真爱,到底是给了谁,还是从来没有真正掏出过依旧在最深处尘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