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挥了挥袖子,说:“那你就先下去歇着吧!”又回头吩咐安德海,“小安子,回头你给常在送一串珠链,两匹上等丝绢去。”

我不言语只顾望着地上笑,他看看自己,猛然现手中空了,又顺着我的视线看到地上的团扇,脸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来,说道:“我刚过来,叫她们不要吵醒你的。本还想好好侍侯侍侯咱们贵人,谁知道笨手笨脚的反倒把你吵醒了。百无一用是天子啊!”

交了夏,日头一天比一天长。天气晴朗,碧蓝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白晃晃的日头隔着帘子,四下里都安静无声。

我听见皇后威严的声音:“叶赫那拉•;玉兰,你可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我亦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奴才不敢!只是……只是刚才在这梳妆,看见一只雁子飞过去,一时不留意,惊了圣驾。”

我呆呆地望着他闪闪亮的双眸,如在梦中。

月珍问我:“主子今儿还是穿那件湖水绿的衣服吗?”

“我知道啦,锦琅姐姐,这大日头底下,你以为还有人会像我们一样出来吗?要不是我们主子偏在这个时候想起来了要吃樱桃酪,我也不用顶着日头跑一趟。你以为我们真跟那个玉兰小主一样,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就患了失心疯,天天大中午的往园子里穿……”

人生啊!人生!它何尝又是我们可以把握住的呢!

我看那纸上碧波荡漾,一对鸳鸯在水中头颈相连,相依相偎,口中连连赞道:“好精致的花样!”又接着说:“姐姐原来喜欢这样的描花,我那还有一套四时动物嬉戏图,什么喜鹊啊、鸳鸯啊、白鹤啊……栩栩如生,姐姐要是喜欢,就叫月珍去取了来。只是,那图样繁多,恐怕月珍一人拿不下,恐怕要请景芳去帮帮手。”

月珍见我如此说,怕我难过,又反过来安慰我:“主子可别这么说,怎么看我们主子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想来是运数还不到,运数一到,我看还有谁强得过您去!”

月珍笑:“今儿跟着主子出来这一趟又长了见识了!”

看蕊珠那副一脸苦闷的样子,我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这才不慌不忙走出去,头仍然低着。那太监领忍不住了,说道:“叶赫纳拉•;玉兰抬起头来!”我这才抬起头,冲那太监领嫣然一笑。

如烟抿嘴一笑:“什么花魁不花魁的,不过是相熟的朋友给个面子捧捧场罢了。公子如果觉得如烟还值得一交,不妨今后多来坐坐!”

一进后院,小三就甩开梅儿的手,奔到我面前,紧紧抓住我的衣襟,仰着头看着我:“姐姐,什么是选秀女?为什么额娘说姐姐选上秀女就不能和我们见面了?”

就听那个年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说:“虽然如此,但是我永远当他是我的兄弟。只是不愿母亲伤心,不得不冒着他的不悦,为母亲说话。”

那船娘也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大小姐,难不成钱会从天上掉下来?”

梅儿和小三听话地走了过去,兰儿亲切地摸摸小三的头,又牵起梅儿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弟妹,良久良久之后,突然说:“你们去给玉儿姐姐磕头!”

我心中好笑,这诗是前日兰儿刚教会他的。可是真难为他一口气不换就这么背了下来。

眼角一瞟,现小三听完后文,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我笑笑:“这个故事啊,告诉我们为人出事不可完全凭经验行事。小弟你要记住天下之大,能人异事辈出,做学问也好,做人也好,一定要谦虚谨慎,不可凭经验逞一时之勇,而让后人笑话。”

我颇为奇怪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花丛中,瞠目结舌,要待走,又想起他交代过稍等,也只好捺下性子看这个教书先生在玩什么把戏。

“好,说得好!”一席话说得那贵公子兴高采烈,从身上掏出了几两碎银子,就这么一抛,丢到我跟兰儿面前,哈哈大笑着看着我跟兰儿。

日子一日比一日长了,天也一天比一天热了。真可怜了这些过去的太太小姐公子哥们,从大宅院搬出来,搬进了一栋小小的三进的院子,佣人也基本上辞退了,凡事差不多都需自己亲身而为。只可怜了我和兰儿,上要安抚惠太太,下要哄着弟妹,梅儿也不小了,日日做点女红贴补家用,可是小三,以前是家中独子,那是要什么给什么,过惯了大少爷的日子,突然一下子缩衣节食,怎么也弄不明白是为什么。好在因为年纪小,有时候威言以对,有时候哄他几句也就过去了。可是明显的我看着兰儿丰润的脸颊也憔悴了下来,这个时候我倒有几分相信兰儿就是以后的慈禧了,因为这些日子里她不管遇到什么,总是默默忍受着,对父母对兄弟姐妹,对现在的状况毫无怨言,性格真是坚忍不拔啊!

原来去年五月间,京城揭露了一宗户部银库大量亏空的巨案。事情是这样的,京城万泰银号的老板张亨智生意做大了,有了钱,又羡慕起人家官家子弟的威风来,就像我所处的时代,民营企业家们闯出了名堂,又开始大办公益事业,直到成功晋身人大代表是一个道理。只是现代靠名声,古代靠银子。那个张亨智白花花的银子交出去,为他的小儿子张利鸿买了一个知州的官,已经办成了,但是钱还没有上交。除了这些,张亨智还想为大儿子捐一个员外郎,所以想先挂个号。正要去交钱的时候,赶上一个平时比较好的朋友周二也要代朋友去交纳款项,于是张亨智请他顺便一起交纳,并告诉了当时在银库当差的弟弟帮忙照料一下,早点入库。

我扯开嘴角,淡淡笑起来,“今儿就这样吧,你快出宫去。让别人撞见了,又是一桩天大的祸事。”我转过身,不再看他一眼。

良久良久没有听见别的声音,只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然后一切静了下去。

我立在柳荫下,看着紫禁城金碧辉煌的殿宇,天空在这个宫殿上只能看到很小的一角,难道我们真的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也不知道呆了多长时间,听到耳边月珍低声问:“主子,咱们去哪?”

我缓缓回过身,看见身边除开月珍,荣禄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我长吁一口气,这才现原来自己出了一身汗,只觉得身上黏黏的,极不舒服,我说道:“我想,还是去一趟惠贵人那里好了。”一面说一面想掏自己的手绢抹去额头的细汗,掏了半天,才现自己的帕子不在身上。

我问月珍,“我出来时没带手帕吗?”

月珍诧异:“我看见主子带身上了呀!”

这么一来,我倒失笑,“说不清楚搁哪了,回头再找吧!”一面说着一面动身往明慧那走去。

走到景阳宫内,一帮太监宫女迎了上来,文芳笑着挑起了帘子,说道:“兰贵人来了!”

我听到屋内有人说:“兰姐姐也来了。”心下一想,原来是秀云的声音,不由笑着走进去,“今儿可赶得真巧。”

明慧和秀云面对面坐在东面炕上喝茶,看见我进来都笑着站起身来。秀云低下身去请了一个安。我忙上前扶住了她,说道:“就我们几个人哪儿还来这么多礼!”

再仔细看过去,只见秀云穿着银红色撒花旗袍,满头的银钿珠翠,看上去脸庞倒丰满了一些,气色也不错;而明慧只是穿着浅青色家常裙,外披一件绫纱对襟旋袄,头上松松挽了一个宝髻,斜斜插了一支手工粗糙的翠玉菊花簪,全身除此之外再无一件饰物。

我笑着挨着秀云坐下,说道:“明慧姐姐拿什么好东西招待秀云妹妹了,也不叫人招唤我一声。”

明慧笑道:“我这可不像兰贵人那儿,听说你那万岁爷赏的希罕玩物儿一屋子都快搁不下了!”一面唤着文芳泡新茶上来。

我从文芳手上接过茶碗,抿了一小口道:“姐姐也来取笑我。”看着明慧的眼睛,放慢了语,意味深长地说,“其实兰儿倒希望姐姐多放一分心思在万岁爷身上。”我装作漫不经心,“我们姐妹情深,我倒也希望万岁爷多一个人照顾关怀!只可惜,姐姐你……”

听我这话,明慧用手托着腮,深深地看我,目光中满是探究,“妹妹此话怎讲?”

我不语,只是笑着又喝一口手中的茶,这才慢慢道:“小时候读古诗,别的都不甚了解,唯一感兴趣的是那些诗背后的小故事。有一个故事倒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颇有意思。”

秀云瞪大了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我问道:“是什么故事?姐姐说来听听。”

我搁下手中的茶碗,笑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好故事。只不过是关于唐朝诗人崔郊的一则佚事。”我看秀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急不慢的说道,“唐元和年间,秀才崔郊与其姑母的一个婢女互生情愫,互相爱慕。但是后来婢女却被卖给了显贵于某。崔郊悲伤怅惘不已。一年寒食节,偶尔外出的婢女,邂逅了崔郊,崔郊百感交集,写下《赠婢诗》。诗是这样写的:‘“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候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说起来这诗在唐诗里面算不上什么绝顶诗句,只是这最后两句颇有韵味,让人深思罢了。我呀,小时候也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直到长大了,才略略明白了一点其中的道理。”我抬眼看着明慧,看见她望着我,大大的眼睛里像是含了一汪碧水,幽幽荡荡的。

秀云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多难记的诗呢,原来是这一句。”

我转过头,看着秀云:“妹妹别看这诗句意思浅,其实仔细一想其中大有深意。人啊,要做到慧剑斩情丝,非大智慧大毅力不可。”

明慧坐在炕上,听得专注,因脸色太过苍白,那一双眼睛就分外地黑。晶莹澄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半晌之后才幽幽地轻叹一口气。

秀云看看我,又看看明慧,眼睛眨啊眨的,忽然之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不由起身道:“我出来也有一会了,我看明慧姐姐也乏了,就先告退吧。”

我笑着欠欠身,看着秀云走了出去。使了一个眼色给月珍和文芳,她们带着一群小宫女太监们退了出去。

如冰似玉的盖碗里碧绿的一泓新茶,茶香袅袅。我轻轻吹了吹,把面上的热气吹散了些,漫不经心地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姐姐怎么看待?”

明慧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我,幽暗双眸似澄夜寒星,慢慢地慢慢地一滴清露从她的眼角边滑落,落到地上,像一颗透明的珍珠“哗”地一声四散开来。她看着我安静地:“我知道我不应该再继续,只是——慧剑斩情丝,说得轻松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她忽地伸手拔下了头上的那支翠玉菊花簪,双手平举至我面前,“这是峰哥托他的朋友送进宫里给我的。并不是什么上好的玉质,也只是普通的花样,但仅仅只是这份不畏一切的情意,便是再华美的珠宝,也比不上的了。”明慧嘴角一扬,轻轻笑了起来,“妹妹,你别笑话我痴,我想就这样算了,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便是一天了,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走不下去……”明慧看着我,眼睛中有幽幽的火簇在跳跃,“我也不悔!你知道我小时候学唐诗最喜欢哪两句吗?”明慧的脸上泛起一丝绯红,眼睛亮晶晶的摄人心神,“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喃喃的,忽然间就悲伤起来,心也柔软得如同午后天空的云朵,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握住明慧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