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良久我才吐出一口气来,赞道:“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东坡居士真是一点都没有欺我!”

蕊珠坐下,笑说:“姐姐,我现在才知道你每天怎么打日子了。我呆在景阳宫内快闲死啦!”

训话完毕,这个太监走到一边,又走上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手里拿着一个花名册,打开来,开始点名。每五人一组,出列,由另一名小太监领着,走到那个大太监面前,一字排开站定。听一边的小太监点名,出列,然后回列。过一会儿五人都点完名,这一组再退下,换另一组。我记得看过的清宫选秀档案,到清末,选秀的权力已经是掌握在太监手中了。第一关是由太监领把关,先选定初步入选的人,再住在大内加以挑选,最后选出每届的秀女。看样子,刚才那个训话的就是太监领了。

“到了,到了,请二位爷里面坐!稍等片刻,如烟马上就到!”老鸨的话打断了我的混乱思考。

“唉,这倒也是。”表婶感慨,“那地方,人人都以为富贵无限,可是也不是人人有福气来享这份荣华富贵。说句大实话,要是家里景况好,我也不会建议兰儿去凑这个份子。”表婶沉默了片刻,“姐姐,那您可得赶快拿主意,要是不愿意玉兰入宫,就赶快给她定一门亲事,等邸报下来了再做打算,可迟了。”

额娘带着小三和梅儿一个殿一个殿地拜过去,我黯然起身,悄悄顺着左边的小路走去。天高云淡,看着熟悉的景物,我心中一阵阵伤心。晟宇啊晟宇,如今你在何方?还记得,那日,午睡起来和晟宇相对嬉戏,然后手牵着手奔到白云观去进香,我们两人跪在神佛前求上天保佑恩爱此生,结缘下世。然后两个人逛遍了白云观,最后走到云集园,相依偎着坐在那颗大榕树下,静静地感受着对方的心跳,阳光点点在榕树的树叶上跳动着,我以为那就是我一生的幸福了。

而梅儿满脸通红,气得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转,说不出一句话来。看我走过来,拖着我的袖子,叫了一声“姐姐”,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兰儿……”我泪眼婆娑。

我从左边踱到右边,暗地里朝大家挤眉弄眼,大家看着小三那副紧张样,一个个绷着笑,看我们姐弟俩斗法。

桂祥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姐姐,你说给我听。”

我听得他这样说,心中早已清楚,这姓胡的必是料到了我的来意,躲得远远的,只叫了他手下人来敷衍我。面子上说得好听,要我尽管吩咐他,这姓詹的不过是胡府的一个教书先生罢了,又有什么权力。况且我到了此地,也有一段时间了,就连一个端茶倒水的下人都没有,显然是姓胡的借机羞辱我。

兰儿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碎片,突然起身向前,惊惶地用手去拢那些碎片,“不会的!不会碎的!碎了怎么办啊?小三和梅儿还指望我回去救他们呢!怎么会碎呢!”

“是啊!”我叹一口气,接着往下说,“我想我们叶赫那拉家赫赫扬扬,已有数百年,也算得上是一世得诗书旧族了,如果在这个危难之际,大伙不齐心协力,蛰蛰蝎蝎的犹豫不前。只怕,这个天大的‘贪污’罪名,叶赫那拉家就要一直背下去了。今后再想东山再起,只怕也难。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是落下一个天大的笑话!为今之计只有尽力筹集银两,先把祖父从牢里救出来再说。罪名没了,以后一切都好说。咱阿玛好歹也是徽州道台,辖下的徽州、太平、池州、宁国、广德州等地,都是富裕的地方。阿玛为官多年,在此地也有不少朋友。这个时候只有劝阿玛放下那旗人子弟的气派,去找他那帮朋友开口,我想还是能筹集到一些银两的。至于我们,无非是大屋换小屋,佣人变没有,变卖一点家产田地,我想这个钱总是凑得齐的!日后,众人说起,也只会说叶赫那拉家的人有情有义,孝子贤孙,我想总是没有坏处的!”

我呆呆地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孩子的装束,一个青缎夹袄,头梳双髻,一个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脑后结着乌黑亮的辫子。我终于明白:“见鬼了,那一撞竟然把我撞到清朝来了!”

黑暗将我包围。

我心中诧异,但还是面带笑容:“安公公,这可是稀客,快屋里请。”也客客气气地把他迎进屋内,使唤着月珍去泡茶,“公公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来?”

安德海满脸是笑:“不敢,不敢,自上日见过小主。心里一直挂念着,一直想来看看小主近日怎样。只是和皇上前日去了一趟南苑,不能脱身,这不一回来,就到小主这来了吗!”对着身后的小太监努努嘴,“还不把给小主的东西呈上。”只见他身后的小太监捧着几匹上好的锦缎毕恭毕敬递过来。安德海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马上该换季了小主不妨给手下人换几件衣服。”

我大惊,站起身来:“这可不敢!公公太客气了!”

安德海也躬身起立:“按宫里的规矩,小主们本来就都有例份,我只不过从内务府过顺手带过来一趟罢了。小主不必推辞!”

见他这样说,我只得叫月珍收下,奉上茶来。

安德海捧起茶,闲聊几句,就说要告辞。我也不多做挽留,带着月珍送他出了院门。

回到屋内,刚阖上门月珍就急急道:“主子,您也真是。安公公可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我看您平日花钱也散漫得紧,见了那些小太监小宫女,都舍得赏东西。今儿安公公进了这个门,您倒好,什么都不表示。”

我只是含笑听着,也不辩解。听月珍淅淅呖呖一大串说完,推着她说:“快去看你们的换季衣服吧。你别管我,我心中自有打算!”

过得两日,我打好了一个上佳的梅花络子,告诉月珍去送给安德海。月珍有些诧异地望我一眼,我说:“快去吧!不用多说别的,但是记住了,一定要找个没人的机会跟安公公说,这是妹子玉兰送给他的。记住了!”

月珍不再多问,答应了退下。

我见她去了大半日不回来,慢慢往园子里走去。只见天色澄静蔚蓝,阳光似一地碎金,满园的蝴蝶兰开得灿烂,随风摇荡,恍得我眼睛一片五光十色。

慢慢走到小桥上,却见一人正坐在那桥栏干上看桥底下的金鱼游来游去,不是蕊珠又是何人,我闪避不及只得走上去,问了一个好。

蕊珠见是我,慢慢起身说:“姐姐也来了!”

我道:“看天气还好,就出来走走。打扰了常在的雅兴了!”

蕊珠笑着道:“姐姐,你不是在怪我吧?”

我轻轻摇摇头:“怎么会呢,妹妹富贵了,玉兰做姐姐的高兴还来不及。”

蕊珠道:“这样最好,我可不愿意与姐姐你生分了。姐姐你要知道,皇上召见谁不召见谁,也由不得我作主。”

我看着蕊珠,轻笑:“那是!这话说得很对。”我看着蕊珠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也不愿意与妹妹生分了!”蕊珠接触到我的视线,微微脸红,转过头去,很快又笑着说:“既然今儿遇到了,我们姐妹不如好好逛逛园子。”

顺着小桥走过去,只见流水淙淙,篱落飘香;枝头绿叶沙沙,疏林如画;更有几声莺啼,划空而过,倍添情趣。我心下暗道,如此好春光,只可惜不是与知交好友把臂游玩,却偏偏是跟……

正在思量,突然听见那边假山石后有人说话。听那声音,有几分耳熟。细细一听,我和蕊珠都笑了,这不就是明慧的声音吗。隔着花枝望过去,一个绿衣女子背对着我们在跟明慧说话,两人都压低了声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蕊珠冲我摆摆手,低声说:“我们悄悄过去,吓明慧一跳。”

不知为何,我心中隐隐觉得不好,蕊珠拖着我蹑手蹑脚顺着花架走过去,刚想探头大喝一声。猛然间一个男子的声音传入耳内,“听说你即日又要……又要……被册封贵人了,可见……他……对你还不错……”那个绿衣女子转过身来,脸恰恰从疏离的花影间露出,我只觉呼吸一窒,这哪里是女子,分明是个男人!

明慧的眼里写满了痛楚,打断那个男人的话:“峰哥,你……怎么……怎么这么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你的心……呵呵……你的心……”那名男子仰向天,喃喃自语,却分明有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明慧掩面抽泣:“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真是被她们逼着入宫的。不信,你看——”明慧挽起衣袖,只见她手腕上蜿蜒着一道红色的疤痕,“峰哥,你看了这个还不信吗?”

那男子见了伤痕,满脸的惊讶和心痛:“明慧,你这是——”

明慧看着那男子,眼底一片迷茫:“入宫前我割脉,可惜被救了回来。后来他们把我软禁起来,一直到我入宫。”明慧掩过脸去,“峰哥,我对不起你!他们拿我额娘和小妹的性命要挟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那男子迟疑着:“可,那也是你阿玛的女儿和妻子不是?”

明慧冷笑一声:“什么阿玛,在他眼里只有荣华富贵。我额娘和小妹与我关在一起,他说我一天不答应就一天不放我们出来。我们被整整饿了三天,我小妹一个劲一个劲在我耳边哭,我额娘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我。”明慧的眼睛里泪光闪烁,“峰哥,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

“明慧!”那男子压抑着叫了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把明慧揽在怀中,“都是我不好!我没有能力保护你,我还怀疑你……”那男子突然一连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明慧急急拽住他的手,爱怜地抚上他的脸颊,“峰哥,这不怪你……我只是要让你知道,不管你是什么,小小的侍卫也好,贵公子也好,我心中……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从来都是……”

我听得心中感动,真没有想到明慧看上去冷冰冰,原来内心深处是这样火热的性子。回过头去,但见蕊珠脸上神色变幻莫定,也不知想些什么。我冲蕊珠打个眼色,两个人蹑手蹑脚退开。

匆匆走到柳阴下面,我们才停住脚步。蕊珠扯下一枝柳条,拿在手里,向空中虚晃拍打着。我想到一事,心中一悚,正色对蕊珠说:“蕊珠妹子,我们刚才看见的可是大事,千万不能声张出去,不然明慧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蕊珠转过头来,细细看着我,半晌唇角浮起一个笑容:“姐姐还真是好心眼!”

我看着她眼波幽幽,不由牢牢地盯着她,说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如果有一天让我听到因为有人告密明慧遭到灾难,不管那个告密的是什么人,我必拼着尽我全力与她为敌!”

蕊珠看着我的脸,唇角的笑容慢慢扩大:“姐姐言重了,谁会有这个闲心去做无聊的事情呢!”

“主子怎么在这儿,叫奴才好找。”月珍竟然和春雁同路找了过来。

蕊珠冲我微一点头:“我看今儿天也不早了,就和姐姐散了吧,改日再去看望姐姐。”

我笑:“妹妹说得是,那下次再见!”我叫过月珍,脚步匆匆离去。

已近黄昏,宫墙下阴凉如秋,慢慢泛上一点寒意。月珍说:“主子怎么往园子里来了?园子里人少,连个问的人都没有,可急死奴才了!”月珍停顿一下,看着我的脸色又道“主子又怎么跟蕊珠常在一起了?可别怪奴才多嘴,这种人还是少打交道为妙。”

我说:“我心里明白得很呢!”心里暗暗思量,今日明慧这事让蕊珠看见了只怕不妙,虽然刚才我警告了她,但她究竟心里怎么想我可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看样子,改天要好好跟明慧谈谈。突然又想起一事,停住了脚步问月珍:“不是要你去送梅花络吗?”

月珍听到这事,顿时满面笑容,“送到了,送到了。”四下望望,月珍凑到我耳边,低低说:“安公公说了,要我多谢小主。他做大哥的一定会给妹子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我微微点头,只觉满园子里的阳光好像一瞬间又灿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