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绣帘如烟,即便是半侧的脸,那眉目间的浓黑也如墨一般化不开。这样深黑的眼与白玉雕了一般的鼻梁对比鲜明,望过来的眼神更让人有了隔世之感。我一时间竟忘记了这皮下只是具枯骨,着魔似的跟上去。

“咳。”我清了清喉咙,“今儿个我和我的旧爱重归于好了。你们也知道,这门亲事原本便是家父乱点鸳鸯谱,我们几个心底都是不愿意的。从此往后,必安和少卿,你们找你们的好媳妇儿,颜公子,你找你的好相公。咱们好聚好散,好聚好散。”

杨云化作黑焰离去。我尚处于恍惚状态,便被颜姬拽出城门。他指着街边的一个晕倒的年轻人道:“你看,这里有个死人。”

“竟拿我夫人跟汉子相提并论!你,你这是刻画无盐,唐突西子!”

“就是那个花子箫。”我深吸一口气,“他是个画皮。”

走了好几里路都还能听见她的哭声,我实在有些不忍:“实在太冤了,难道就不能狠狠惩罚一下她丈夫么?”

她的哭声凄厉而幽怨,在空荡荡的山谷间回响,尖锐得我头皮一阵阵麻。

我笑:“我们不是都死了么,还能死第二次?”

“姑娘说的是这幅画么?”花公子指了指那幅画,见我点头后温雅地说道,“这是我画的,只是找这位大师帮我把它裱起来。”

“媚娘又不是什么骨骼奇异之鬼。”少卿看了我一眼,又咕哝道,“照顾你我一个人就能行,老丈人他何必支这长舌吊死鬼给我添乱呢。”

走了一段,他用哭丧棒指了指马路对面排长队的铺子:“那是纸钱行,最近七月半快到了,上面家家户户都在烧纸钱,最近这里生意也爆满。”

看着汤少卿哑然的模样,我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舒服到了极致。

我感到一股气生生在胸口卡住,隔了半晌才化为厉鬼的凄叫声了出来:“妖怪啊——!!”

眼见他的嘴就要凑过来,一道黑影穿透船篷停在我的身边。御史公子好像什么都看不到,我却有被鬼压身的禁锢感:“你有看到什么东西么?”

少卿如此咄咄逼人本来就很是水深火热了,谁知必安也跟着火上添油:“娘子,我们不管杨王是否身居高位,也不管你有多喜欢他,既然我们都在阴间,就要按阴间的规矩办事。同牢之礼,花烛洞房,都要讲个先来后到。”

骚狐狸继续添油道:“不管怎么说,小王爷得留着。如果娘子一定要休掉什么人才开心,就休了无常爷吧,他脑子里有一百八十个弯儿,和他讲话都会累到折寿。”

谢必安淡然处之:“死鬼无寿,只有硬入赘迁居到阴间的非鬼之物才怕折寿。”

眼见骚狐狸又要爆,杨云开口道:“媚娘,我们都负了少卿许多。我不介意排在他后面,只要你开心便好。”

居然连他都说这种话。

“可是……”可是我只想要他一人,别人我自然会对他们好,却不想维持夫妻关系。

谢必安细长的眼朝我轻轻一瞥,在我耳边低声道:“名分都是虚的,感情才是实的。娘子喜欢哪个人自然心底有数,不喜欢的,疏远了,日子一久自然会知难而退。现下要紧的是先把小王爷带回去歇着。”

必安一言穿心,只不过实际上想歇着的是他本人。

终于把少卿哄回去以后,他和颜姬先后病倒,病状竟和当年老爹吃了我的菜犯的病一样,肚痛脸白手抽搐。颜公子用抽搐的手指着我说我想毒死他。少卿听后自然愤愤不平,大义凛然地喝了我的汤想证明我的清白,结果比那俩人倒得还快。

到头来,唯一没问题的人只有我和杨云。听说消息后,黑无常招了一堆阴司大夫到家里看病,我本来想帮忙熬药煮汤,却遭到断然拒绝,只好坐在客厅里和杨云干等。

自小立志成为心灵手巧的好媳妇儿,这件事对我的打击自然是致命的。我消沉地看着杨云:“为什么就只有你没事?”

杨云淡淡一笑,把桌上的茶壶挪到身边:“吃了这么多年夫人做的菜,就算是砒霜也该习惯了。”

我顿时百感交集,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杨云生前虽是武将,平日性情却是少有的淡雅冷静,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还喜欢品茶。他按着一边袖口,提着茶壶倒了一杯茶,额心浅紫色的菱形印记衬得他面容秀美精致,侧头低垂眉目的样子和按袖口的动作分外熟稔,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几时见过。

半个时辰过后,大夫们开好方子和药陆续离开了。我去必安房间里探望他,见他脸色缓和一些,问候了几句便去看颜姬。颜姬卧病在床,媚眼半睁的样子很是我见犹怜。只不过奇特的是,黑无常没看望自己的哥们儿,而是留在颜姬房里伺候得周到。

“太凉了。”颜姬嘴唇白地推开范无救送来的汤。

范无救默默无声地再为他沏了一碗汤,重新递给他。他轻抿了一口,狠狠地把碗推开,差点泼了自己一身:“太烫了,你想烫死我啊。”

范无救又为他倒了一杯,用蒲扇对着茶杯扇了好一会儿,以手指试探了杯子热度才给他。他这回连嘴皮都没碰到茶杯,就意兴阑珊地钻回被窝里:“我现在不想喝茶了,你走吧。”

范无救始终没说一句话,起身就推门出来,看了我一眼也只是点点头就下了楼。我接着走到颜姬床边,看着露在黑色被褥外面浓密亮的银白长:“黑无常都被你勾了魂,为何还要这样对他?”

“他可是勾魂阴帅,怎么可能被被我勾魂。”颜姬探出一双不屑的眼睛,“他是心甘情愿听我的话。”

“真的假的?为什么?”

“因为本少爷神通广大。本少爷要休息了。”颜姬的脑袋又一次缩进了被子里。

本来就只是进来打个照面,我没打算多问就打算去探访少卿。但脚还没跨过门槛儿,颜姬就又把我叫住:“娘子,明天我想去阳间走走,你陪我去吧。”

“自己去。我忙。”

翌日早上,我收拾打扮好准备上街巡逻,却看见三位夫君都在客厅。少卿和必安都还有些虚弱,坐在椅子上话不多。颜姬果然是妖兽,复原能力就是比寻常人要快上几成,精神抖擞着正准备出门。除了他们三人和一些丫鬟,还有一些穿戴奢华的达官贵人前来拜访。听他们嘘寒问暖一番后,大概了解都是必安的客人,有两个还是专程从别的都城赶过来的。

没想到必安人挺刁毒,人缘却还不错。

其中一个县令道:“无常爷这暴疾究竟是怎么个来头?”

必安轻描淡写:“吃了一些不大对劲的东西,纯属意外。”

县令笑道:“难得顾家爱妻的无常爷也会出去吃馆子,这才是意外。”

“也不是,我就是在家里吃的。”

“这怎么可能?无常夫人和无常爷百年恩爱,她的厨艺亦是远近闻名,怎么可能会把你毒了?”

他刚说完这一句,其他显贵都纷纷看向我,连忙对他摇了摇手,暗示他不要说下去。他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反应相当迅,立刻看向我:“这位姑娘是……?”

“新上任的鬼门关提督大人东方媚,也就是无常爷的现任夫人。”

县令眼珠子一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下官有所误解,还请提督见谅。”

我笑着摆摆手:“不会不会,必安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必如此见外。”

另一个幽都的官员连忙出来打圆场:“东方提督和无常爷新婚燕尔,现在看来感情融洽得很。对了,这两位也是东方大人的夫君。”他指了指少卿和颜姬,话里头的意思大概是这一家子是一妻多夫,你可千万别再说错话了。

这县令看来真是自传统的偏僻地方而来,没听过幽都各种荒唐事,只是瞪圆了眼道:“连无常爷都……这,这这,提督大人您能吃得消么?也不知道你们素日是怎么沟通的?轮着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