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周围,除了那被夫君吓跑的妖僧和断头女,原来这河面上不干净的东西还很多:有穿着白袍子只有胳膊没有腿的幽魂,有留着黑却没有身子飘摇的鬼脑袋,有长了六只腿却用手在水面上爬来爬去的畸形鬼,有舌头拖在膝盖上的吊死鬼……他们来回穿行,带过一阵阵飕飕的风声——这些鬼魂一旦离我远了,都会变成绿油油的颜色,再远一些,就变成深蓝色,最后消失在夜雾中。

终于有一个穿着红色裙袍的女子悬空浮过去,看她长飘飘,四肢健在腰肢还相当婀娜,我料想这一只的死相应该比较正常不会太吓人,于是对着她的背影唤道:“这位妹妹……”

她站住了,转了一圈,但正面和那长飘飘的背面长得一模一样。

若说鬼也可以死,我大抵会又翘一次。

“怎么,怎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回头看着唯一正常外形的夫君,“我真的死了?”

“刚死的人都是这样,对阴间的同类总有些生分。我就是欢喜你这模样,所以保留你原本的神形,你瞧瞧,还满意否?”

他递来的铜镜上,有一张惊慌失措的散蓝色鬼脸。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里面的鬼也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把另一只手也叠在脸上,乖乖,那鬼也把另一只手叠在了脸上!

我闭着眼打掉铜镜,用最后一口气转过头对夫君颤声道:“我……”

夫君温言道:“又使性子。哎,媚娘,在河上死要保留全尸只能让你当水鬼,所以很多东西你可能都看不清,远了,可能还会消失。不过你先忍忍,回去再找鬼帝给你晋个级。”

“你……”我指着他。

夫君低下头来,头不知几时变成了朱红,脸色惨白如纸,眼眶周围一圈漆黑,双眼一片幽绿,笑的时候长长尖尖的牙齿还伸了出来,活生生一张化了妆的死人脸:

“夫人,有事请吩咐。”

我感到一股气生生在胸口卡住,隔了半晌才化为厉鬼的凄叫声了出来:“妖怪啊——!!”

大概是吼的时候有些用力过猛,我眼前一黑。

姓汤的就是那扒了皮的蛤蟆,活着就让人糟心,死了还吓人。

…………

“老朽当官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遭看见鬼晕厥。”飕飕的阴风依然吹着,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听见一个老头的声音。

紧接着是夫君的声音:“媚娘在休息,你小声点别吵着她。寿命簿改好了么?”

“寿命簿这都是台面上的东西,打声招呼是个鬼都能改。只是汤王爷,阎罗王那里老朽可以帮你解决,黑无常最近神神叨叨成日做白日也不是问题,但白无常素来刁钻刻薄,不是他勾的魂多半得上黑册子,你可得把他笼络妥了。倘或出了事,就是赔了本儿也不能走漏风声,您可千万别再闹到丰都大帝那去了。这回和上次不一样,真不是小事儿啊,就是大帝也保不了咱们。当务之急,您还是想想现在把东方姑娘往何处送比较好。”

“什么叫东方姑娘?本王的妻,能叫姑娘么。”

“王爷,您死了两年多,按地府的科律来看,已经……”

“你继续说下去试试。”

“是是是,老朽知错。总之,您还得防着孽镜大人,他要知道王妃死了,恐怕不会就这么算了。”

老人听上去很是担忧,不过夫君这人我太了解,以上的话他能听进去五个字已是神迹。

稍微睁开眼,现自己正依偎在夫君的怀里。我们乘在一只木船上,穿着一身黑袍的无头船夫正在慢摇摇地划船。本来还想观察一下四下情况再开腔,可夫君很快道:

“媚娘,你醒了?”

我继续在他胳膊肘子里装尸体。

“崔判官,你看看我这夫人就是爱撒娇,便是醒了也装睡……”

不等他说完我已坐直了身子,看看恢复常态但没有影子的夫君、无头船夫,还有他旁边穿着官袍拿一支兔毫的老人:“……难道我真的已经走上了黄泉路?”

“黄泉路?已经过了。我们现在在三途河上,就快到忘川了。”夫君把我的身子扭过去,指着远处一条蜿蜒崎岖开满红花的路,“那才是黄泉路。本来刚才背着你过来想让你看看,但今天时间比较紧,就没逗留。”

要到此时还不接受现实,那我就真是憨头憨脑到了家。

夫君打从娘胎出来起就和王侯将相脱不开干系,他的公子病也因此挥到了一种极致。对重视的人,他兴许会温柔一些,不过,但凡是他提出的要求,孰拒孰死。从方才京师河上漂浮的路人鬼还有这老判官对他说话的腔调来看,很显然,便是在阴间他也早已开始兴风作浪。

听他和老判官的对话,他们好像改了我的寿命簿,让我死得名不正言不顺。但这里我完全不熟,和他作对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看样子夫人很喜欢黄泉路。晚就晚点罢,船家,麻烦往回——”

“使不得,使不得!”崔判官使力摇了摇手中的毛笔,“王爷啊,不要顶风作案啊。”

“可我夫人喜欢。”

我也跟着摆摆手:“不必不必,我只是在算计还有多久到鬼门关。”

“原来如此。我看看。”

夫君站起来,举目一眼望向忘川的尽头。那镶着金线的腰带随着白衣黑翩翩飘飘,什么叫玉树临风,什么叫天人之貌,这便是了。

确实,他从小就美得花枝乱颤。但是人再美,只有两柱香时间的婚姻也让人挂念不起来。我牵肠挂肚的,到底还是结丈夫。如之前所说,结也被我克死了,虽然他死了有一些年头,但料想他是那墙头上的跑马怎么都转不过弯来,多半还在阴间没舍得投胎。让他知道我与眼前这位纠葛不清那就有点太乱了,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改口称呼道:

“少卿,听你和崔大人有计划把我偷偷送进去,其实,我看我还是走官道稳妥些。”

少卿道:“你走不了官道。要走官道,就跟御史公子一样得直接下十八层地狱。”

我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跳:“为何?”

他瞥了我一眼:“我以为你会先问御史公子的事,好歹你们才成亲。”

我转弯很快:“我就是问为何他会下十八层地狱。”

汤少卿盯着我看了半天,对旁边的崔判官扬了扬下巴。

崔判官翻着一个簿子缓缓道:“他跟你在一起两个月前才玩死了两女两男,是为卖|淫嫖|娼,下油锅;不顾父母王法跟你私奔,是为不孝不忠,浸血池;几个时辰前你们在他兄弟家大摆酒席却浪费了一桌粮食,是为糟蹋五谷,入舂臼;他十一岁那年打猎杀了一只怀胎的野兔,是为虐杀牲畜,进牛坑……”

“行了。”少卿朝他摆摆手,“给媚娘念念阎罗殿给她定的罪。”

“是,王爷。”

崔判官还没来得及继续,我已道:“夫君,你如此体贴,妻夫复何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是到阴曹地府,我东方媚也是你的人。”

看见汤少卿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我心想还是忍忍罢。小不忍则死很惨,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没那资本拿人生当戏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