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风攥着那书尽量保持平静道:“外城死的僧人身上有胭脂,多半是和女人有来往,便是犯了色戒,和《僧皮》一文倒也对得上。然而书中,妙空端得是和尚,贪嗔痴三毒俱全。若是上一案乃是强加附会的,这“水女”必然也只是借此书打个幌子。这样一来,必然不是出自作者初衷的。”

“我,我……”蒲风心中乱作了一团麻,不敢看着他的眼睛,而是低头盯着路上的一颗石子,她斟酌了良久才开口道,“我不确定……也说不出……”

“你有伤还蹲着?帮我再记一份验尸笔录罢。”李归尘拖着蒲风的胳膊将她架了起来。

李归尘沉默了良久,忽而问道:“身子还受得住吗?不如坐下来歇会儿。”

过了也不知道多久,身下发凉的床板忽然泛起了暖意,他烧了坑。蒲风呆呆地望着门帘,李归尘果然端着碗进了屋来。

他的眼中有什么在流闪,就像是薄云散去后的当空皓月,明净温润却又令人不可直视。

无边无涯的黑暗中,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扶墙而行,末来的路,莫不是都如此?

李归尘一向穿得很厚,似乎今夜尤甚。他先是站在门槛前望了望对面檐上,之后便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你这傻孩子,怕只怕他撑不住这份折腾。”

晨雾湿冷,连院里的杨树杈儿都被涂抹得看不清楚,就像是梦境。蒲风僵着脖子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头颅,只见头面青紫,两个眼球充血鼓胀着,微张的口中居然还伸出了两三分舌头。

蒲风的小脸一阵白一阵红,连忙摆手道:“没这回事,就是学生路过摊子看着便宜,多买了一个,随手送给李归尘了。”

只因此事涉及皇家密辛,着实不能声张,张渊甚至没有公文能点出几个差吏来,三人只得灰溜溜地出发了。

“蒲姑娘这般大礼,本公子岂非要给你封一个大红包了。”那人笑道。

蒲风低着头想了想,“你是说,哑姑是凶手,但她还是被人杀了;而杀她的人,正是恐吓并逼死刘氏,放出纸条的人?”

尹府中的事儿,徐洪带着刑部的人抓得很紧,蒲风半点也插不上手,李归尘便带着她直接去了荒废的赵侍郎府,想看看是否有什么端倪。

蒲风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哑姑还坐在墙边的土炕上,比活着一根脏得快看不出本色的红绳子。李胖子说哑姑之前是有过一个闺女的,这不是得了时疫一家子都死了嘛,神志多少有些不正常了。

蒲风越说心越凉,便站起身来看着差吏将大锅挪至了中院的正堂,跟在李归尘身后不解道:“这案情似乎就是矛盾的,难道真的是武功绝世的杀手所为?那这头巾又是怎么回事?”

蒲风通传了张渊,自戌时起府内开始搜寻一蒙眼女子,不想这女子倒是没寻见,一股若隐若无的异香却飘散了出来。

“《韩非子》书中说过这么一件事,魏国将领乐羊攻中山国时,中山君将他的儿子烹了做成肉羹送给他吃,乐羊为向魏国表自信和衷心整杯吃了,结果中山国被攻占后,‘魏王赏其功而疑其心’。”蒲风思索道,“烹子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寻常的便是刀伤、溺亡、缢死、中毒。最后一条可排除,因为毒物致死慢,也不好控制。此案的凶手对一个稚子摆出这么大的阵架,有可能意不在目的,而是在形式。”李归尘道。

蒲风拎着一小坛子杂粮酒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李归尘正坐在厨房门口盯药罐子。

裴彦修怒道:“草乌粉!便是这么想死,尚不顾念幼子!”他又赶紧唤人去煮蜂蜜绿豆水等解毒之物。可马氏只是躺在床上瞪着眼傻笑。

“你他妈命都不要了,要什么面子!”

此时已到了辰时末,街上往来行人不少。大家却是绕着榴花胡同走。

蒲风自然心中憋气,这般唯唯诺诺本不是自己本性,可人在屋檐下,张渊尚且如此,她又有什么资格能腰板硬气。

可她到家时竟发现李归尘居然与往日一般喂着鸡,不由得更是摇着头鼻孔喷气儿。

顺天府衙门的仵作论得上的也就刘仙和陈利,她当日初审遇到的正是后者,对此人印象不佳。而仵作刘仙自不必讲,蒲风于大理寺衙门初见他时,便觉得此人确有胆色学识,今有此人审验断无疑虑。而李大房东嘛,蒲风一早就知道他必然又要躲身在哪个角落里,可奇怪的是就算他躲身在自己身后,也会让她觉得心里不那么慌乱。

“不敢不敢……”

蒲风遗憾地点了点头。

第7章访医

蒲风握着剪刀,手直轻抖,无数遍地设想自己一剪刀下去,肚子里面的断肠子脏血一应腌臜秽物就会呼噜噜冒出来。“喀嚓”一声下去,细线断开,伤口微敞,她所担心的场景万幸没有发生。

蒲风自认装做男子久了,眼界自然不是闺阁里的小丫头那般看了谁都会春心暗动,但平心而论李归尘是个让人觉得很,很想多看几眼的男人。可他表面上却又是那么普通,甚至是平庸,譬如他现在正仰着鼻孔睡大觉,脑袋一晃一晃的,和什么英武、儒雅、温润、圣神……没一星星儿关系。跟她写的话本里的将军王爷公子都差太远了。

李归尘看着蒲风皱眉盯着他,又看着吴氏哭到几乎昏厥,最终叹气道:“也罢,你先起来,别吓到孩子,我们两个也不便搀扶你。案件之事,可是明日巳时公审?我若是没记错,明日便去堂下看看,虽不见得帮得上忙,也算是全了情义。”

他捏着应儿粉嫩嫩的小脸,笑道:“母亲,无妨的,应儿才多重啊。”

自然她也预料得到,这验尸的场面必然会有些不堪。

按理说崔家的白事必然要办上数日,可前日茉儿才死,当天晚上就入殓停棺在灵棚里了。然而死者虽入了殓,却还没钉棺。蒲风没带差吏来,便遣了四个小厮将棺盖启了,李归尘看过棺内无甚异样后,四人这才将死者抬出棺来。

蒲风依例清空了院中的闲杂人等,叫来崔母、长嫂吴氏还有邻家的九婶三人在一旁看验,李归尘还一并请了个稳婆过来。那崔家的两位自是哭得呼天抢地,可到底也不敢阻拦蒲风,只得颇为怨念地看着,而九婶一直絮絮叨叨劝着二人,简直是乱糟糟一团。

可李归尘全然充耳不闻的样子。

因着崔茉死得突然,家中并未筹备寿衣,便只是将就着左衽穿了一身荷粉缠枝花袄裙,尸面上盖着绣五彩蝠的素白绸巾。蒲风将绸巾掀开,果然见到尸面青黑肿胀异常,已经看不出少女生前的模样。

蒲风端着簿子记录,而李归尘已开始解开死者的层层衣物。他的目光淡漠而平静,和他平日喂鸡或是洗衣服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蒲风每每见他如此总能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李归尘既然坚持要验尸,自然有所打算——这茉儿的死仅在释明出事后不足两日,实在可疑。就目前来看,崔家与释明并无过节,且因着《业镜台》的这一层关系,基本已经排除了崔家的嫌疑,但崔家人的言行举止却不得不让人起疑心。

茉儿的死一定是有问题,好在尸体一向是最诚实的。

蒲风一早和她们讲好了律例中要求的验尸规矩,崔母虽百般不同意,也只得作罢。

而李归尘已开始作验:死者颌下的颈部仅有半圈紫红勒痕,至后颈全无,手指勾成爪状,这些表现皆对应了婢女绣云及绣水两人所言,死者的确乃是上吊而死。

因着若是将人勒死再挂起来伪装成上吊的话,一般会形成青白、紫红两道勒痕,且勒死所致的勒痕一般会在颈后交叠,故而可判断出死者并非是被人勒杀,基本排除了谋杀的可能。

蒲风顿了笔低声问道:“若是上吊,难道不应该是踩翻了凳子整个人吊在梁上?跪在床上上吊又怎么会死人?”

李归尘一面继续检看着尸首,一面轻叹道:“若是一心求死,便有可能了。跪时单以上半身坠在脖颈上,的确是可以将人吊死的。只不过,这过程相比较于你说的那种,要漫长许多。这期间死者若是直起身来,或可救命,但显然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