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还是特意过来寻她的。

似乎总这样,不过想帮一把她,到头来,却反过来还拿了她的东西,害得她更累,更苦。

合川家中比不上梁家地大业大,加之本身就是口无遮拦的性子,他的语气里便带着三分的酸涩和讥诮,“你不想要老婆,我倒想要。可惜没人替我张罗。而且,说不定你阿娘还替你寻了一个美人呢。”

铁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了句“没事找事”,便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李婆不肯走,和他拉锯着,心急上火,一连串话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你这浑小子,别不识好歹!你嫂嫂心地好,再嫁难道还会短你一口吃喝?我告诉你,她不嫁,你们才都是没有活路!我也是好心,没成想却被当成了驴肝肺……”

少年人长得快,去年的裤子,这时候已经短了,一小截脚踝有些局促地露着,她的手不经意触碰到那裸露的皮肤时,小满觉着,自己浑身的汗毛好像都立了起来。

“倒是挺能干的,”她笑,眼睛盯着水杏,“佃租就给你们免了。对了,你还愿意来我们家帮佣吗?你这小叔子看着也挺机灵。要不要也一起过来?”

太阳慢慢地升起,午时升到最高处,接着,又一点点回落,最后被黑夜所吞噬。

水杏一怔,笑容僵在了脸上。

高玉芝不说话,眼睛又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瞧着水杏,突然瞧见了她脚上那双鞋。

走在前头的是一直在梁家做帮佣的柳嫂,她满脸堆着笑,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奶奶。”

小满不想看到她,赌气出了门去。

水杏怕他冷,取了一件棉衣,不敢上前,更不敢碰到他,怯怯地放在了他的身边,一步步的,又挪回了堂屋。

就在大春死后没几个月,婆婆刘桂香也跟着撒手人寰。

小满扯了半天不见她动弹,自己也没意思,百无聊赖撒了手,睨着眼看她含着泪慢慢收拾被自己扯松了的辫子。

门忽然被重重的搡了一下,门外传来一声稚气的骂声,“不要脸!你们还我姐姐!还我姐姐!”

灶上用小火温着她做好了的,他一人份的饭——要不是有这份饭,他几乎会以为,她就这么坐了一整天没动过。

小满赌了气,干脆也把她当了鬼,默不作声吃完,又默不作声洗了。

但是,心里是想着把她当鬼,到底还是不及她,好像生了一对阴阳眼,隔一会儿就忍不住要偷瞄她一眼。

然而,不管他瞄几次,水杏却是从没看过他一眼。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

从前,他嫌她老对他笑。

现在她再不笑了,也没有其他表情,就跟一个没有生命力的雕塑似的,只让人觉得彻骨的冷。

小满始终想不通,明明是他挨了打,为什么却好像是他欠了她似的。

越想,就越是气恼。

他心想,不睬就不睬。他还巴不得。

两个人,好像拔河绳子两端的对手似的,相互无声地较着劲。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整个好像怎么也过不完的冬天。

连柳嫂都察觉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嫌隙。她劝说小满,甚至伸手推他上前去,“去,好好跟你嫂嫂认个错,她不会怪你的。”

小满用力甩开她,眼角瞥着在他们身后的水杏,胸口一团忿闷的气终于找得了发泄的出口一样,皱着眉咬牙切齿,声量也故意想要被她听见似的放大了,“我没错,认什么错!”

水杏没抬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手上的动作也没有一丝停顿。

柳嫂撇了嘴,不去管他了。

这年春天,先是连绵不歇的雨,一下两个月,没有停息的时候,推了门也是水漫金山,雨水一直漫到脚踝以上。

小满没法出门去,又不想在家和她相对着,宁可淋着雨坐在门槛上,两只脚浸在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柳嫂穿着雨鞋蹚水经过,又朝他喊,“犟小子,就去认个错呗。有什么开不了口的。

小满无精打采耷拉着头,嘴里执拗说着的,却还是那句话,“我没错。认什么错。”

柳嫂走了,又死命咬了嘴唇,不让在眼眶里打着转的眼泪有机会落下。

春天过了,这一年夏天,又是无止尽的日晒,太阳像个永不熄灭的巨大火炉,天天当空晒着,把春天里积存着的雨水统统晒干了,再把每一个池塘都抽干,把每一块地都晒出龟甲似的裂纹。

路面上,除了那些池塘干涸之后搁浅了又被晒干了的鱼虾,干瘪的虫子青蛙也是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