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兵的日子是最不好过的,大部分心思他跟大哥一样,想跟弟弟和好。从第一天写了自己的作业,伸出手捞拔弟弟的书包,空了一下手开始,他的心就空了。他富裕出大把的时间玩,最初的时候他挺高兴的。吃荷包蛋的时候,下巴是高昂的。父母给了一样的零花钱,他也是毫不客气的自己独享了。家里的水缸他按照想法,本着公平的原则,大哥一桶,他一桶,小三一桶。每天小三自己会早早的把水挑好。他不再跟家洗澡,每天约了王希去部队澡堂。他的小口袋再不会为赵学兵变出想不到的好吃的。每次丢了东西,也再没人提醒他:“哥,你别马虎,老叫我给你看东西……”

街景依旧是那样,只是今天的气温令人烦闷了些,新开的三路车直通博物馆。赵学军老实的跟在人群后面排队,看着身前的那位脸盘圆嘟嘟的红领巾不停的让着位置。这几年,尤其是三中全会承包责任制后,电影,书刊上也一直在宣传着。对于万林这样的小城,它距离大都市遥远的几近于闭塞,人们还是按照老调子在生活着,对于新的事物,政策,其实人们也是半信半疑。

浓眉毛小孩子笑笑,一屁股坐在粮食堆上,将手里的罐子倒扣下来,顿时成堆铜板散落:“你们历史老师真好,我们这里三年级跟一年一起在庙里上课,我们老师从不给我们留课外作业。每年秋收假的时候,我们还得帮老师打玉米,还是城里念书好,作业都这么好玩。”

这一辈子,父亲本没跟提起那三千块的事儿,妈妈在这个问题上是安全的。再有,他是广场的枪王,父亲是有着光明前途的政府办公室主任,从社会,到学校,他交的朋友都是政府那群高干子弟,有了事,自然有人担着。他没有去体校,由于家里的环境,他的成绩一直是年纪拔尖的。成绩好,父母爱着,老师宠着。他爱读书,尤其是爱读一些外国小说,基督山伯爵双城记猎鹿人等等。书读多了,就会思考了,于是他便就有了一些与别人不同的对这个世界的触觉与想法。他周围慢慢聚了一帮朋友。自严打之后,老一辈子的痞子都开始修养身心,有的是吓破了胆子。于是,这群站在六十年代尾巴的青少年,他们或多或少的都有那个癫狂时代的印记,如此,作为代表人物,赵学文与那群孩子就迈出了在这个小城走向青春的第一步,开始不屑。

陈怡君就像很久以前的彭娟,骄傲,刻薄,她还多了一份虚荣。满嘴都是:我香港的姑姥姥如何如何。我家的那台双卡录音机如何如何。每当下课,小姑娘身边到处都是人,于是小姑娘就像打了血一般,顺嘴胡咧咧,赵学军往往听的十分哈皮,笑的一直想掐死她。好吧,他现在可以自我安慰到:还不算太糟糕,这段,前世是没有的。日子总算还新鲜。

赵建国今天念得是三过火焰山这一卷,他念完,几个孩子便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王瑞说,他要是过火焰山,就找消防队,那可比芭蕉扇厉害多了。于是,大人小孩一起大笑起来。赵建国夸奖他会动脑筋,王瑞仰着小脸得意洋洋。

赵学军受不了的摇头,到一边搬出小饭桌,摆好碗,把咸菜上了桌子。高橘子看看单薄的桌面,回身又凉拌了一个水萝卜上桌。

昨天,家里翻箱倒柜的折腾,后院墙角,厕所周边,老爸在政府食堂仓库忙了个半死才凑了十五条,再加上今儿水萝卜大妈给的老鼠尾巴,那还缺三条。没了奈何的赵学军脖子后了一个苍蝇拍跟二哥去野地,抓田鼠,反正,老师也看不出田鼠尾巴与老鼠尾巴有什么区别。

“你看一遍就学会了?”赵学军连忙巴结,要在一起坐一学期呢,这个丫头他见过她拿圆规尖尖扎同桌,那手不是一般的黑。

赵建国迟疑了下:“没买票呢,大爷。”

兄弟俩接过父亲的钱,手里竟然有些颤抖。爸爸从来没有给过他们一块钱,赵建国的父亲就是乡下的一个瓦匠,家里种着几亩薄田。母亲跟父亲养大儿子女儿,再借着全国解放将他们送出去。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赵学军真的很想摆出好多大道理说自己妈妈,他家就那么点家底儿,贴补不起。别人家都在批地方盖房子,一间宅基地才五块钱,家里三个男孩子,以后都要成家过日月。大伯伯在省会,五个孩子三个上大学了,父母结婚时,大伯可是把全部家底儿拿出来的。自己家妈妈,好好的工会不呆着,好好的提干机会不要,现在非要折腾去工艺品厂,那厂子五年后,连工资都开不出来。姥爷想给家里翻盖房子,妈妈二话不说的把爸爸复员费三千块拿出来借给姥爷。这钱到死也是拿不回来的了。虽然不在乎那点钱,可是爹妈这几年吵架,来来去去去就是因为这三千块。母亲在家里的社会地位越来越低,那之后的日子却又因为这三千块的人情,被姥姥全家鄙视。赵学军记得小舅舅高果园说的话。

“学军,他们说跟校长一起上厕所来?!”这是放学后,大哥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今天,在学校,几乎所有认识赵学军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要说谢谢吗?赵学军拿着那半截子胶皮管子,脑子一片浑浑噩噩的被小瘦子牵着往熟悉的方向走。接着,天色越来越昏暗了……

“我保证,我连鞋都没有。下什么地啊,妈妈再见!”

笑着摇头,高橘子提着东西离开病房,当她推着车子来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大姐高苹果,小弟高果林。高橘子顿时颤抖,这一刻她就恨不得把手里这堆东西丢到娘家人脸上问问:我高橘子到底欠你们什么了,做人不能这么过分吧?

高苹果的脸色讪讪的,她拢下自己旧棉袄的大袖子,将着的手空出来,抓住高橘子要走的自行车把:“橘子,橘子,你听姐说,姐对不住你,姐给你赔罪!”

高苹果说完,真的跪下了。那医院门口的人哗啦一下围了过来,高橘子见太丢人,低声说:“你先起来,我们那边说。”

“哎。”高苹果连忙站起来,跟着妹妹一起来到医院附近的一个背风的旮旯。

姐弟三人呆呆的站了一会,高果林从怀里拿出个布帕子,捧出来给高橘子。高橘子接过去打开,那里面全是一毛,两毛,五毛的票子,甚至还有一些一分,五分的零钱。但是不管这堆东西看上去有多大一堆,合起来,高橘子估着也不到二百块。愤怒的高橘子举起那个帕子丢了出去,那些零钱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高苹果又跪下了。

“橘子,你别,这都怪我,年前,娃的爹得了病,我把剩下的钱都借了。他是肺结核,医生说没救了,你说姐一个女子,带着五个娃,以后可咋办。娃可怜呢。”高苹果哇哇大哭着。

高橘子也哭了:“你的娃是娇的,我军军就不是?我打电报等钱救命啊。一个电报不成,我打了五个电报,你们没钱,好歹来个人给我句话,别叫我指望啊?姐,我是哪里对不住你们了,我不就嫁了个城里人吗?我怎么就欠了全家的了?姐,你们抬抬手,给我个好日子成不,我没做什么缺德事吧?这么就被你们恨成这样了,我军军躺在床上,要输血,要吃药,老赵到处借钱,人房大爷还给五块钱救命呢,你们可是亲姨,亲舅么。家那对那是娃的爷!是娃的姥姥……说话啊!别跪着!”高橘子突然疯了一样大喊着,喊完也扑通跪倒:“我给你们跪!你们也给我个活路成不成?钱呢?钱呢!”她摇晃着弟弟高果林的衣服:“我娃的救命钱呢?我要钱,给我钱!我不多要……”

高橘子伸出手,手指张开:“就五百,啊,真的,我给你们起誓,我要是要其他钱,叫我天打雷劈,真的,我不要,就五百。给我钱!我要钱啊!果林你想办法啊,你当可怜你姐,你结婚,姐把你姐夫的新衣服都给你了,果林啊……做人不能没良心啊,果林!给我钱好不好啊!钱啊!”

高橘子开始给自己的弟弟姐姐磕头,几下子就磕的额头流血青肿:“医生说,再养一个月,还得做一次手术,我不要多,真,就五百,你们回去凑凑,我军军才十一岁,还小,不做手术,以后落下病,可怎么好,你们可怜,可怜我,把我家建国的钱还来成不,就五百。其他的,俺不要了,成不成?啊?”

高果林抽泣着扶着两个姐姐,拉起这个,那个跪下,最后索也跪下了:“姐,咱爹那里所有的都在这里了,妈哭晕两次……”

“那可是三千块,花一辈子的钱啊?怎么没了?你跟我说说?”高橘子不信。

高果林磨磨唧唧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学生的作业本,捻了一下吐沫,带着哭音念了起来:“家里盖房,四百七十块。大姐夫得了肺结核,借走五百块,打了借据,真打了借据的。买牲口两头,两岁青骡子,还有一头牛,俺……俺娶媳妇果园结婚,聘礼,吃席,,承包山头种果苗,买树苗,一千四百块。咱爹买了一个自行车,还有一个大红灯收音机……其他的说不清了……”

高橘子失魂落魄,犹如雷击一般的成了灰,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的天塌了。高果林用袖子擦着自己的清水鼻涕,跟那里一直唠叨:“姐,我想好了,等树苗长大了有了收成,全卖了,钱都归你。我叫人看牲口了,人家给不起价格,合适了,卖了我立马送钱来。我那个臭婆娘还有个缝纫机,我给卖了,姐,钱我们还,真的还,老高家……对不起你,爹娘没脸来,我们来就是代表家里说下……”

“别说了。”赵建国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他停了车子走过来,扶起自己的媳妇,看着她的额头,心疼的无以复加:“橘子,不就是钱吗。人活着,还怕没钱赚了?你别气,我还指着你帮我孝敬老娘,养孩子呢,你要有个好歹,咱家就完了。”

嘴巴哆嗦着,高橘子终于看清楚了人,她抽泣了一会搂住丈夫大喊了句:“建国啊,我咋那么命苦啊……”

赵建国扶着高橘子推着车走了,临走他没请妻子娘家人回家,他只是扭头说:“你们……以后别来了,那钱,我们不要了。”

高苹果拧了一把鼻涕,妹妹妹夫还没离开,她就蹲在地上开始捡那堆零钱,捡了立刻带着土塞进怀里,高果林惊讶的看着:“姐,你干啥呢这钱是给军军的。”

高苹果抬起头,生生拧出个讨好的笑:“军军是个小孩,没了……就没了,呵……我家男人要顶梁的,俺有五个娃,老五,你可怜姐,这钱给姐成不,你回去,跟他们说钱送到了成不。你姐夫也要吃药,也要救命,你可怜,可怜姐姐成不?姐给你磕头,替你可怜的外甥,外甥女磕头……我不敢求橘子原谅我,我来世给她做老母,下蛋赔……俺男人,等着救命呢……啊,果林哎……”

高果林看着磕的可怜的姐姐,口都憋炸了,他扭头吸下鼻子,伸出手,大力的在墙上捣了十几拳。高橘子靠在一边的拐口墙上,硬生生的憋回去最后一口亲情。

赵学军翻着一本就要翻烂的小人书,无聊的直叹气。护士姐姐进来,伸出手就没收了那本书,笑眯眯的翻下:“呦,小军军发脾气呢?”

赵学军摇头,合作的扭身,扒下裤子,挨了一针。护士姐姐一句话,气的他差点没吐血:“小军军,真勇敢,打针都不哭。”

呃,赵学军郁闷的差点没厥过去。收了针,护士姐姐口袋,拿出一个草编的蚂蚱递给赵学军:“有人把这个给你,那人我看着挺可怕,满手都是血。”

赵学军拿着那个草蚂蚱玩了一会,眼睛里飘过一些记忆。小时候,姥姥家就是自由世界,因为妈妈那些钱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不常去的缘故。他跟哥哥们每次去了,姥姥都给炸油糕,做糖水。秋天里,田里金黄黄的,他跟在姥爷身后撩猫逗狗,狗急了,要咬人,他就躲到姥爷的大棉裤后面,姥爷一脚能把狗踢好远。记忆中那个小气姥爷总是眯着眼,吃蒸馍,掰块大的塞他嘴巴里。他穿着黑色的布老棉裤,老棉袄。衣襟下有个旱烟,烟嘴是铜的,牙齿是黄的。小舅舅稀罕他,每次他回去就会背着他满山跑,玩累了,坐在麦垛上,舅舅就给他扎草蚂蚱。

赵学军不知道怎么去评价自己姥姥家,人的感情那是真的,骨血里的事儿,真还说不清,这辈子离姥爷家远的很,这草蚂蚱……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把玩了一会,看着屋里的打扫卫生阿姨推着大木推子合着锯末过去,顺手的,他把蚂蚱扔了。

赵学军并不知道家里为了他,就快砸锅卖铁了。他在二十天后接受了最后一次手术,手术钱是肇事司机家跟运输公司平摊的。后来,每当想起这事,他就后悔,没告诉母亲自己那些钱到底放在那里了,要不然妈妈也不会愁成那样。赵学军出院那天,母亲高橘子没来接,她去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