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亮堂堂的室内之后,程旷才看见章烬额角的血污,以及他胳膊上的伤口。怒火和烦躁被血腥味压下去,程旷没冲他发火,不言不语地把衣摆卷到了伤口上方的位置。

“吓人吗?”几个女生都有点迟疑。

“你打辆车过来,送我去医院……”方鹏一听他说“医院”就着急忙慌地打断了他,章烬解释说,“没事儿,就是被狗舔了一下。你过来吧,我在车站等你。”

从屋里出来,程旷心里堵得慌,他沿着水沟慢慢地走,在拐角的地方嗅到呛鼻的油烟味。

这是明目张胆的约战。

“刚在洗澡是吧?”他懒得解释,不耐烦地往自己头上指了指,“你屋里卫生间漏水,洗澡水淋了我一脑门儿。”

“哧”——刹车声拉得老长,轮胎摩擦地面扬起一阵尘土,巴士车厢底下钻出一股闷闷的柴油味。太阳光照在公交站牌上,站牌名被晒软了的鸟粪盖住,白花花的一坨,在发烫的铁皮上闪闪发光。

东郊是城乡交界处,因为一直没开发,荒僻落后,几栋筒子楼在成片的小平房衬托下显得鹤立鸡群。火车站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建的,进站口的地面到处都是坑,平地都能要人摔个大马趴。

就这么一个破烂地方,章烬瞪大眼睛找了半天,愣是没看到哪里有快递点。倒是有一家老照相馆,章烬走过去向照相馆老板打听,老板看了他一眼,勉强把墙上的照片扒拉开,露出缺胳膊少腿的“xx驿站”几个字,笑呵呵地说:“我这儿就是,小伙子你要取什么快递啊?”

章烬翻出通话记录,把章昊的手机尾号报给老板,老板从堆着各种杂物的架子上翻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一个小箱子。

章烬拿了准备走,老板却一掌摁住箱子:“没完!钱还没给呐。”

……章昊这倒霉催的穷鬼!章烬心里窜出一团火,掏出钱包没好气地问道:“多少!”

“十块。”老板说。

十块钱的月饼?章昊这矬人也好意思送出手。章烬冷嗤了一声,从钱包里掏出一把钢镚儿,一股脑地丢在玻璃柜台上:“看清楚了,十个啊。”

老板一言难尽地瞅他一眼,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黄皮纸袋给他:“喏,拿去吧。”

纸袋上印着照相馆的名字,很明显是装照片的。不知道章昊老王八又在搞什么名堂,章烬把它揣口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已经暗了,现在打车回去也铁定赶不上一口热乎的团圆饭,何况就算赶得上章烬也不太想去。他平时就不爱去姥姥家,一是因为姥姥做饭可着劲搁油盐,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二是姥姥有洁癖,章烬又成天跟狗混在一起,所以打小章烬跟他姥姥就不大对付。小时候章烬当着他姥姥的面搓了狗毛,转身就往姥姥身上蹭,很长一段时间姥姥心有余悸,见到他就跟见了瘟神似的,避之唯恐不及。

在这个千里共婵娟的日子里,章烬在陌生而破旧的东郊晃了一圈,找到一家小商店,进去买了瓶可乐和一桶泡面续命,倚在柜台前等老板把泡面用的开水烧开。

这家小商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占地面积不及学校小卖部的一半,然而却顶着一个大言不惭的名字:大商店,章烬估计店里头最大的恐怕是老板的脸。

面泡好了却没地方吃,老板给指了条路,据说通往一个小公园。章烬一手托着热气腾腾的泡面桶,一手提溜着一瓶可乐,胳膊上还挂着一袋月饼,以托塔天王的姿态走了一条街,在耐心告罄之前终于找到了老板口中的公园——哪怕再晚个一分钟,托塔天王都要忍无可忍地蹲在街边嗦泡面了。

小公园里有个没喷水的喷泉,喷泉周围有几把长椅,章烬随便找个空位,刚要坐下就眼尖地看见了椅子上的鸟屎。于是他挪到了旁边的那把,叼着叉子揭开泡面盖,一股馋人的香味立马飘了出来,紧跟着飘过来的还有一道直勾勾的视线。

章烬转过脸,坐在他隔壁长椅上的小男孩立刻欲盖弥彰地扭转了视线。章烬看了他一眼,又兀自吃泡面。现在正是饭点,小男孩孤零零地坐在公园里,肚子早饿扁了,他旁边那个高个儿的大哥哥呲溜得正欢,他嗅着香味,感觉自个儿委屈极了。

从离家出走到现在才不过一刻钟,小男孩就开始后悔了,但是现在回去太跌份儿了,家里可恶的小表弟一准要笑出哈喇子。怎么办呢?

章烬用余光看见小男孩从椅子上蹦了下来,伸着小胳膊小腿往喷泉池沿上扒,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只见小男孩坐在沿上开始撸袖子卷裤腿,然后试探性地把脚丫子探向了水池。

……熊孩子。章烬眉毛跳了跳,搁下叉子,两步跨过去,一把将那作妖的熊孩子捞了回来。

自力更生的计划刚起头就被讨厌的大哥哥打断了,小男孩浑身一僵,怒气冲冲地挣扎,可惜拗不过对方。于是他吸了吸鼻子,忍着满腔满腹的委屈向水池里闪闪发光的“理想”伸出了胖乎乎的小肉手。

章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透过水面,陡然看见池底上的两枚钢镚,刹那间他明白了什么。把小男孩按回长椅上,章烬转身把月饼从盒子里扒拉出来,扔给小男孩,冲他抬抬下巴,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吃!”

小男孩怯怯地瞪着一双大眼睛,被大哥哥的气势吓懵了,月饼像块小石头似的砸在他肚子上,而不怎么像好人的大哥哥正不友善地盯着他。平常爸爸妈妈叮嘱的、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话顿时在脑海中回响——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小心被坏人拐卖到山沟沟里去……吃呢还是不吃呢?小男孩心惊胆战地思考着这个性命攸关的哲学问题。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出一个结果,大哥哥就不耐烦地拿走了月饼,嘶啦一声撕开包装,重新塞进他手里。小男孩咽了咽唾沫,缓缓地举起月饼,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咬了一口。

大哥哥发出一声冷笑,当着他的面仰头喝下了半瓶可乐。小男孩被震慑得打了一个嗝,他觉得大哥哥下一秒就要把可乐瓶抡在自己脑瓜子上,恐惧和紧张的情绪到了崩溃的边缘,小男孩“哇啊”一下哭得眼泪巴叉,边哭边迈开小短腿逃了。

章烬怔怔地看着小男孩的背影,没明白他犯了什么毛病。

现在的小屁孩儿就是难伺候,难得发发善心,还碰上个不领情的,章烬有些郁闷地灌了口可乐,蓦地发现小男孩逃走的方向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往这边走过来。

学霸?章烬眯缝着眼,认出了那人的脸。程旷并不是一个人,他旁边还跟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跟程旷说了句什么,程旷忽然扭头往这边跑。

靠,越来越近了!章烬眼睁睁看着程旷往自己这个方向过来了,顿时有种手足无措的茫然,脑子已经自动开始编排打招呼的话了。

嗨,真巧啊学霸!你也在这儿啊……噫?章烬愣了愣,看见程旷在他前面不远处的台阶下停住了。

合着不是冲我来的?章烬心想。

他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握着可乐,心不在焉地往台阶那边看,看清楚程旷在干什么之后,章烬忽地愣住了。

天色昏暗,章烬之所以能看清程旷,是因为他举着一只手电筒。笔直的光线打在深蓝色的垃圾桶上,程旷在桶旁边,一丝不苟地往里面看。随后,他伸手进去拨弄了两下,从垃圾桶里翻出一个矿泉水瓶。瓶里还剩了水,手电光照在上面,摇晃着粼粼银光。

学霸在翻垃圾桶……捡垃圾?

章烬觉得不可思议,然后看见老太太走过来,手里搓开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程旷把矿泉水瓶放进袋子里,老太太笑呵呵地说:“眼睛真尖!”

章烬住的那条巷子里也有捡塑料瓶的老太太,平常看见也没觉得多稀奇,更谈不上歧视。只是“捡塑料瓶”这事儿的主语换成程旷,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章烬脑子有一刹空白,没来得及生出什么想法,只是心跳得有些快,怦怦怦怦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分明是发现了别人的秘密,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个什么劲。

章烬杵在原地出了会儿神,在程旷往这边扭头以前,做贼一般,飞快地闪进了树丛里。还不忘把手里的可乐瓶留下。

大名鼎鼎的托塔天王·炮儿窝在树丛里,敛声屏气,直到那只可乐瓶“咚”一声落进了橘黄色的塑料袋,人都走远了,才“深藏身与名”地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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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塔天王炮儿:!

第11章家不成家,一笔一画都是分崩离析

程旷陪奶奶散步回来,把路上的收获——两袋塑料瓶倒在地上,挨个儿踩扁,然后丢进小棚子里,加上昨天的,将将凑满了一个蛇皮袋。

程怡从屋里搬了几把矮凳搁在柚子树下,跟奶奶坐着聊天。程旷蹲在水龙头旁边洗手,哗哗的水流声中,奶奶的声音仿佛被拉长了。

“唉哟,本来说好去散步不捡瓶子的,又没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