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平连忙回了礼,“娘娘折煞臣了,臣担不起,娘娘节哀。”

眼泪珠子一长串,掉个不停,打在他已湿透了的朝服上,归于无迹,又打在长年蒙尘的宫殿里,令那原本光洁如玉的地板重现了光泽,他放开她下颌,伸手去替她擦了擦眼泪,还不忘揶揄她几句:“人都说鲛人落泪为珠,这里却有位佳人落泪洗玉呢。”

她撑了撑地,想要站起来,一时使不得力,沈度只好虚虚扶了扶她,她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忽地出了声:“刘昶这人,同陛下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残暴狠厉又多疑,说真的,若在乱世,其实是位铁腕帝王之选,若在太平盛世,则实在担不起守成之君的名号。”

宋珩白她一眼,又不肯吭声了,刘盈瞧他将那株草的叶子都扒光了,俯身又拔了一株给他,“你好好待着,我去替你教训教训他。”

梅姝懿看着她,长长叹了口气,“若是太后还在便好了,断不会叫你受这般委屈。”

宋宜静了静心神,同刘昶行了个礼,恭谨道:“还请殿下在府中随意逛逛,马上开宴,事情繁杂,恕文嘉不能奉陪了。”

宋宜朝他走近几步,想从他身侧绕过,沈度却道:“县主聪慧,不该在此刻为如此大不韪之事。”

燕帝还要说什么,却听外间通传说贵妃到了,于是转头去看潘成,潘成只好垂了头,“陛下这几日又睡不安稳,老奴自作主张向娘娘传了个话。”

褚彧明并不辩解,只是问:“其实我倒是好奇,若当日她当真自愿随晋王走,你会当场取她性命么?”

“你瞧,如今朕都做了几十年皇帝了,你倒要朕慎言了。”燕帝笑了笑,“当日在潜邸之时,你也未曾劝朕一句慎言。咱们几个,如今也不同往日了。”

沈度恭谨再叩首,“此事毕后,微臣自会亲带厚礼向殿下请罪。”

刘盈正在气头上,剑已飞速出了鞘,寒光一闪,那人一愣,猛地抬起头来,刘盈剑已刺出一半,忽地瞧见那人的脸,手猛地一侧,剑尖微微偏斜几分,但仍是斜插|进了他心口上方。

狱卒催促道:“大人已逗留多时,且先出去吧,这里不是久待之地。”

眼前是一条逼仄的长廊,廊上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被气窗的风一吹,忽明忽暗。宋宜随周谨走在长廊上,周谨回头望她一眼,她眼泪早已擦干,眼周却还红着,见他瞧她,缓缓开口问:“常州战况如何?”

“沈度?”宋珩反应过来,往那边一看,沈度果然已从院中出来了。

碗中的汤又已凉透了,锅中的暖汤却仍不知疲倦地沸着。沈度看得出神,半晌才点点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罢了,若是下官,也定不择手段也要护亲人周全,县主倒比下官通透。”

沈度这次走得很快,似乎怕宋宜再留他似的,瞬间已走出去老远,宋宜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等看不见他衣服上的纹路了,这才往火堆边走去。

沈度方才涌起的那丁点怜悯瞬间销声匿迹,换回了方才的冷淡,“此事尚未定案,还请县主慎言,下官不过依旨行事。”

宋宜行至榻前,轻轻踢了踢床脚,声音压得很低:“别装了。”

宋宜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谢许叔。”

宋宜这话问得并不露骨,也没有非答不可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校尉犹豫了一会儿,上下打量了宋宜一眼,决定为这副好皮相破次例,于是坦然相告:“县主……哦不,等到进了京,也不知这世上还会不会有文嘉县主这号人物,毕竟令尊犯的是谋反大罪,按律,当诛九族。”

宋嘉平摆摆手,“别怨爹,爹今日不教他规矩,日后怕是没人能管得了他。他靖安侯府算什么东西?也敢败我女儿的颜面,我自不会饶过他们,但凡事有千百种方法,珩儿却只会最蠢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今日他在府门前这一闹,全城都会知道今日之事,定阳王府如今不需要这些表面功夫,但婉婉,你不该受这些闲言碎语。”

她低头望去——那是一尊清透水绿的佛像,从中被利刃一分为二,截面整齐,可见执刃之人的果断。

宋宜觉出自己今夜实在太过失态,点了点头,回自己院里简单换了身衣裳。

梅姝懿在身边絮絮叨叨:“你方才出去久未回来,我同你大哥提过一嘴,他说遣人去寻过你,见你和东宫在一块儿便没打扰,怎落得这般狼狈?那位逾矩了?”

她这嫂嫂是水乡养大的女儿,声音软嚅,低声发问,宋宜微微愣了愣,灵芝忙接过梳子为她篦发,时间久了,发梢已经微微干了些,灵芝拿帕子为她细细擦干了些,她才回过神来,问:“大哥方才着人来寻过我?”

“是啊。”梅姝懿起身,拿了梳子替她重新梳了梳头发,“都担心你呢,你无事罢?你若是有事,你大哥不定怎么后悔方才没唤你回殿呢。”

宋宜有些恍惚,半晌才摇头,“无事的,嫂嫂放心。”

梅姝懿看出她心急,也不强行在此和她闲话,于是起身告辞:“你快去罢,时辰可不早了。”

宋宜应下,披散着头发便急急忙忙地冲进了宋嘉平院里,书房还掌着灯,宋宜到门口才平静下来几分,轻声敲了敲门,唤了声:“爹。”

“进来罢。”

门未关,宋宜忽地有些紧张,好半会才提脚步入里边。宋嘉平看向他这女儿,摇了摇头,却没责备,只是道:“姜汤在那儿,先喝再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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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宜微愣,挪过去将汤碗捧起来,适温,若是她回府有人回禀了才煮出来的必然比这烫上许多,再加上书房没关门,想来是一直煮着,换了一碗又一碗特地等着她的,她心里有点泛酸,将汤一口气饮尽了,又低低唤了声:“爹。”

宋嘉平看向她,随口道:“陛下的意思瞧着像是属意七皇子,但你今夜太没规矩,怕你将这半大孩子照顾不好,这才动了怒。”

这会儿管他是刘昶还是那小孩,她都没什么心情搭理,于是没出声。

不想她对这事都没什么反应,宋嘉平再看她一眼,“你无事罢?”

宋宜摇摇头,刚要开口,听他明知故问:“沈度有事?”

宋宜点了点头。

“你同他怎么回事?”宋嘉平问得并不含蓄,当日入京路上他便瞧出来他这女儿对沈度并不一般,如今他几月不在,她又除了在外装样子的时候,素来是个不把繁文缛节放在心上的,况且今夜沈度看他那一眼,颇有深意,他心下有数。

宋宜忽地跪了下去,“爹,你帮帮忙可好?”

宫里的事宋嘉平不会不知,她知道她不用解释,果然,宋嘉平也没问是什么事,但神色却淡漠得紧,“管他做甚?一个小官,何必你费心?”

“爹,”宋宜膝行近了几步,“好歹他当日也曾助过我们,你怎能这般?”

宋嘉平起身,负手而立,“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既然有了结亲的意思,那断不值得为了这么一个人同陛下再生分上几分。”

宋宜有些错愕,不大相信他竟然会这么想,对着他跪正了身子,平复下心绪,心平气和地望向他,尔后问:“我若非他不嫁呢?爹爹作何选择?”

“你非他不嫁?”宋嘉平看向她,“他待你又如何?莫要识人不清。”

“我看人清得很。”宋宜起了身,“爹不帮忙,我自个儿去求陛下。”

她说完就走,宋嘉平砸了个杯子在她脚下,“胡闹,陛下对你都还动着怒,你倒是想送上门去找死?”

宋宜没管他,抬脚就走,宋嘉平唤了人:“把县主带回去,既受了寒,就好生养着,无事就不要出来了,免得再受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