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等秦昭昭睡下后,秦爸爸无比慎重地对秦妈妈说:“日子不好过了,但为了昭昭,咱们总要想办法继续过下去,你说是吧?”

长机子校的两排校舍从此闲置,学校正门和相连的长台阶随后不久还被推平了,成为一处厂职工集资建房的宅基地。建房时的打桩声、机器轰鸣声,取代了昔日童音朗朗的读书声。

乔穆在院子里团团转圈地骑着单车,丝毫不觉门口几个小女生在朝他指指点点。最后胆大的夏琴恶作剧地扬声叫起来:“穆,穆,穆……”

起初因为紧张,声音有点涩,但唱着唱着就放开了,清脆明亮的童音带着纯银般的质感响彻大礼堂,掌声四起。

秦昭昭的哭声这才偃旗息鼓了。她年纪虽小,却也明白相比大伯家的孩子她无疑是幸运的。能生活在城里,有花裙子穿有蝴蝶结戴有酥糖吃,堂哥堂姐们都很羡慕她。就如同她羡慕乔穆一样。她换不到乔穆那个位置,可别惹得爸爸生气之下把她放到堂哥姐们的位置去了。

作为大城市来的女人,穆兰对她的独生子有着非常严格的培养计划。她的计划在这个城乡结合部的长机一带,是极其超前的。这一带的父母们彼时根本就没有“培养孩子”的意识。计划生育虽然已经在执行了,但生于八十年代初期的独生子女还不多,大部分家庭都有两到三个孩子,多的五六个都有,没有时间精力更没有金钱去逐一培养。生下孩子后,只要保证不饿着不冻着他们就行了。而孩子们在上学前几乎都是放羊般地野生野长,随便他们怎么玩,不哭不闹不打架父母们就不会管。上学后开始会管一管学习,偶尔也盯着孩子做功课,考试不好就打上两巴掌,这就算是教育孩子了。

记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中南海”的方向经常会飘来一阵阵很美妙的音乐声。秦昭昭觉得好听极了,好奇地问妈妈那是什么声音,妈妈告诉她那是电子琴的声音,乔厂长家买了一台电子琴让儿子学弹琴。

秦妈妈想着那么高的三门柜,只有大人能拿到苹果,小小的秦昭昭是绝对够不着的,却没想到她嘴一犯馋,脑袋瓜就格外灵光,居然想到了自己搬椅子再垫上小板凳,踩在上面去偷苹果吃。等到秦妈妈发现时,盆里的苹果已经空掉一大半了。

谭晓燕之所以对郑毅的印象深刻,是因为在此之前她所见过的同龄人中,没有谁像郑毅这样特别。体校转来的小男生全然不同于身边的同学们,带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受。

郑毅之于谭晓燕,就如同乔穆之于秦昭昭,在她们单调平淡如黑白默片的生活中,他们的存在是一道独特的七彩风景,风景那边独好。教她们不得不喜爱,不得不向往。

班上的女生们在一起会谈论男生,男生们在一起也会议论女生。他们热衷于将全班的女生排名次,选出所谓的“四大美女”。钟娜是公认的班花,她除了长相好以外,还因为家境好的缘故是班上最时髦的女生,有很多漂亮衣服。班上的女生们谁也抢不走她的风头。谭晓燕在“四大美女”中也占了一席之地,她的五官单独看没什么特色,浅淡的眉,细长的眼,单眼皮,薄嘴唇,镶在一张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瓜子脸上却显得很秀气。尤其她的皮肤特别好,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小城人谓之水色好。

秦昭昭就没有“好水色”,她的皮肤偏黑,虽然浓眉毛大眼睛长得也不难看,但第一眼总是引不起人的注意。再加上她平时衣着朴素,又性格偏静不太爱说话,在班上女生中一直处于隐形人位置,属于多她一个少她一个都察觉不出来的那种。

谭晓燕就不同了,她是那种很打眼的女生,长得好看性格又活泼,初二时就有男生给她递纸条了。有本班的男生,也有外班的男生,稚气而认真的字迹写着一些稚气而认真的话语。每次收到的纸条她都会给秦昭昭看,每每看得她心生羡慕。

彼时,十三四岁的女生已经懂得了何谓“窃窕淑女,君子好逑”——文静秀丽的好姑娘,是我心中想要追求的对象。所以,秦昭昭能够明白为什么她收不到来自男生的纸条,很显然,她不是男生眼中的“窈窕淑女”。换而言之,她不漂亮。

秦昭昭感到伤心,自己为什么就不够漂亮呢?连班上的男生们都注意不到她,那乔穆,自然更加不会注意到她了。

秦昭昭不甘心自己的不漂亮。经常趁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屋里对着镜子打扮自己。所谓的打扮也就是把衣柜里不多的衣服来回搭配,然后换着花样梳头。梳各式各样的发型,高马尾,低马尾,偏马尾,或是单辫,双辫,看哪一个发型最适合自己。无数次对镜梳头后,她觉得自己梳两根麻花辫时是最好看的。

于是,秦昭昭开始经常梳着两根麻花辫去上学。但在班上,还是没有男生给她递纸条。上学路上,乔穆也还是每每视若无睹地从她身旁擦过去。她的存在,仿佛空气般的透明无痕。

秦昭昭很灰心,很灰心。

4

初二下学期,一个初春的黄昏,发生了一件让秦昭昭终生铭记的事情。

那天下午放学后,秦昭昭从学校骑车出来。骑到出城的那个十字路口时,如往常一样,她习惯性地扭头朝着马路左边的方向望上一眼。乔穆放学回家总要走这条路过来。十次有九次,这一眼是望空的。可是那天,她却一扭头就看到他正骑着车过来,雪白衬衫的下摆在风中翩翩飞扬,像一幅流动的画。

心跳顿时加快,一时间,秦昭昭连自己正在过马路口都忘了。突然耳中听得轰的一声响,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眼睛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渐渐恢复时,她觉得眼前有许多面孔在晃来晃去,耳旁有许多声音在叽叽喳喳。离她最近的那张面孔正俯看着她问:“你怎么样?还好吗?”

那是在她心底回旋过千百回的声音,说着标准动听的普通话。

秦昭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竭力睁大眼睛把眼前的人看了又看。再三端详后,才一颗心颤颤地确定,是乔穆,真的是乔穆。他就蹲在她身边,俯身朝她看,右手拿一块手帕紧紧捂在她的额头上。

那样清秀的眉和眼,就在她眼前。她看得见他眉尖一粒小小黑痣,看得清他嘴唇上面一层微浓汗毛。第一次,他离她这么这么的近。

眼睛顿时就潮湿得无以复加。这一刻,秦昭昭没有丝毫害怕,反倒觉得出车祸对她而言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因为乔穆因此蹲在她身边,对她说着话,安慰着她。

秦昭昭是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在地的。那摩托车司机看到撞伤了人马上一溜烟地加速跑了。正好骑过来的乔穆目睹了这辆交通意外,他依稀认得躺在马路中间的那个女生也是长机厂家属区的孩子,就停下车跑过去看她。看到她从车上摔下来时头在坚硬的水泥地面磕出一道口子,血正汩汩地流出来。他忙掏出手帕按住那道流血的伤口,然后扶她起来:“别怕,我送你去医院。”

那时还没有随传随到的120急救车,不过好在附近就是市二医院。乔穆把他的单车和秦昭昭被撞坏的自行车都锁在路旁,然后陪着她一起去医院。因为他们身上都没带钱,医生不肯马上替秦昭昭处理伤口,让他们先把家长找来再说。

乔穆问了秦昭昭的名字后,借医院的电话打到长机厂找他爸爸。让他爸爸派人通知秦昭昭的父母赶紧来医院。可是秦氏夫妇下岗后都在外面打零工,家里根本找不到人。

大人没有赶到医院交钱,医生就拖延着不肯处理伤势。额头上那道口子虽然被乔穆一直用手帕紧紧按住,没有再继续流血了。但是秦昭昭却觉得越来越疼。疼得她忍不住央求医生:“叔叔,你先帮我治伤好不好?我爸爸妈妈马上就会来交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