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学民把一张有红头子的上级通知放到方德麟面前,接着将一张表格发到方德麟手上,让方德麟填好,报大队。就当场填吧!填好了,我们通知大部党?支?部所有成员来开个会,就在这里讨论一下,到时你和五四还得回避一下,我们商量之后,还要立即发给公社。五四看来要做大事了,要成为蒲塘里最有出息的兵了。德麟,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要支持五四的工作。

话说得很低,有点鬼鬼祟祟的了。这一来,就有了神秘色彩。话一神秘,便是好话,也是坏话。而且还会有非常好的效果,谁都想听的效果。

五四要发通知,让团支书方国强和姜晓桐过来。过来陪草兰子打牌。这次还得来真的,赌!

金学民果然笑了笑,点点头,说,好,让那细鬼儿来。来喊我一声爸不肯,来吃肉饭总该肯的吧!蒲塘里人把饭桌上有猪肉这一道菜的一餐饭都叫做吃肉饭。有趣也真有趣,蒲塘里是一个水乡,吃鱼是个常事,可从来没有将吃饭说成是吃鱼饭。

方五四做梦也没有想到蒲塘里最漂亮的丫头子遇上了这样的事。他晓得建华去世的事,父亲和庄上几个与他保持通信关系的朋友都告诉了他这件事。可是他没有想到草兰子与建华定亲的事,虽然蒲塘里最漂亮的丫头子与最英俊的小伙儿周建华成亲是可以想象的,但是不能想象的是后面有了这许多事,一场还没有圆房的婚姻就把建华给送掉了?五四心疼,周建华是他的干弟弟,草兰子呢?唉,草兰子,个最漂亮的丫头子,在五四心里也来来回回过千遍万遍了。谁不巴望着这样的丫头子做婆娘呢?不过,五四在当兵前,哪里敢想呢?家里有个儿荒年等着,想要找这样的丫头子做老婆,真是头钻在被窝里想屁吃吧!

瞧瞧,二有禄这人,多好。

一心召请,怀耽十月,坐草三朝,初欣鸾凤和鸣,次望熊罴叶梦。奉恭欲唱,吉凶只在片时;璋瓦未分,母子皆归长夜。呜呼!花正开时遭急雨,月当明处覆乌云!如是血湖产难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我不嫁人。我是建华的人了。我不嫁。死也不嫁。哪个也不嫁。

想到这里,草兰子禁不住大放悲声。

夏天一个忙场,秋天一个忙场。这之间有一段空闲。这段空闲,蒲塘里人没让它闲着。事实上,蒲塘里人是这四围八转的大队里最闲不下来的一个庄子。哪怕到了冬天,也得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几个大队干部又都喜欢文娱活动,一开会就唱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像方德麟,据说在部队的时候演过《王贵与李香香》,让人吓一跳的是他还竟然反串李香香,剧本也是他编出来的。这功夫肯定是不得了了。金学民也喜欢开年唱大戏。草兰子哪一年冬天不去宣传队上排练节目。这个金学民有意思,民办教师不让方德麟做,可是过年的唱大戏,倒让方德麟负责了,晓得蒲塘小学的那些个音乐教师也还是不行。像姜晓锋,二胡拉得好,也识谱儿,可是,导演做不来。这一切拿得起来的,就只有方德麟。方德麟连指挥的事都做得来。很多人都晓得,草兰子喜欢周建华还就是在宣传队上的事。那时候唱《红灯记》,周建华扮李玉和,草兰子就扮铁梅,周建华扮杨子荣,小常宝就得草兰子来。后来,方德麟说,我们要上《沙家浜》,代表公社到县里调演,那么,郭建光是周建华扮,阿庆嫂理所当然就是草兰子来了。这一来二去,他们有感情了。

可是,忽然又酸酸的了,怎么能一下子就成了他的女人?

实际上,草兰子高中毕业那天,差点儿和建华做下大事。

周建华跟夏应泉,一般情况下总是要较劲的。夏应泉二胡拉得好,周建华拉得也不差。夏应泉和周建华唱戏的时候经常演对手戏,你演郭建光,我就演刁得一,你演李玉和,我就演鸠山,你演洪常青,我就演南霸天。批林批孔中,两人还是唱对手戏,周建华演林?彪,夏应泉演孔?老?二。周建华演得活灵活现,真把个演活了,可是,夏应泉更叫绝,他到水廓庄看了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回来就有了章程,不但把孔?老?二演活了,甚至后来蒲塘里不再喊他夏应泉,只叫他孔?老?二。孔?老?二孔?老?二的,一直喊着。后来,夏应泉做了公办教师,学生背后要骂他的话,还是骂他孔?老?二。夏应泉也就是个家庭成份不硬,可是,除了这一点,夏应泉其实跟周建华也差不多了。周建华这点数太晓得了。所以,一看夏应泉开始钻研学问,便也开始复习高中的课程了。不管怎么说,学问总是有用的。有学问总不会吃种田的饭。学习董加耕,学习刁三九,可是谁能保证他周建华会成为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又能如何?这些都是要靠别人的事,可是,做人也好,做事也好,最终还是得靠自己。别人是靠不住的。有时候,老婆也靠不住。有了漂亮丫头子做老婆,可是,草兰子也不能当饭吃。再说,人如果有出息,找什么样的好老婆找不到呢?我不相信天下就一个草兰子漂亮。你现在一个高中生,如果到时候弄不过夏应泉这个初中毕业生,这人就丢得大了。

最惹眼的是周建华与草兰子的腕子上都多了一块手表。周建华的大一点,草兰子的很小。一个像太阳一个像月亮一样,把蒲塘里的年轻人眼睛都照得睁不开来了,一个个在心里埋怨自己的爸爸妈妈,怎么就做不到支?书的,怎么就当不上校长的。

这看一看有讲究。关目还特别多。`

党?支?部一班人不讲话,全都埋着头不吭声。蒲塘里的支部大会一般都是这样,让金学民一个人讲,然后结束,然后按照他说的去做。从来都是这样。他是当家人,不按他的按谁的?老党员刘士凡认为自己在蒲塘里不管怎么说也是个老资格,很多事情上都没有听金学民的,金学民于是就把他摆了,后来,很多老党员哭着求金学民对刘士凡客气点,可是没有用。最后好说歹说,金学民同意刘士凡的儿子刘洪炳做杀猪的,蒲塘里的肉案子放在刘洪炳家。财,让你们发,但是,权,你得让让。有了刘士凡的先例,金学民在会上讲什么,党?支?部的人都不会再吭声了。

看来卢素素这人还留面子,没有说不成,只说有难度。谁晓得周家是怎么说的呢?总之,这次吃了一鼻子灰。

很多天后,方述平才明白,原来是大哥五四的婚事,让大家突然之间烦不胜烦。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成秋芸。当然,那一次有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了成秋芸。他不知道这对其他人是不是很重要。但对他很重要。真的,很重要,而且没有人能够知道重要到什么程度。

想到这句话,姜晓桐就不服气。这么多年来,方圆五十里以内,至少在剑心公社的范围里,姜晓桐是最最有名的中学语文教师,毛笔字好,书读得多,满肚子学问,蒲塘里的支书国强,都听他的,都服他。二十岁不到,他就把支书德泓的文字工作全做了下来。后来,又是他,搭着国强,一起把方德泓抹了下来,让国强升了上去。方国强的眼中钉肉中刺,除了过去的方德泓,就是当兵转业回来的方德麟了。这个方德麟,一直看不起他方国强这个中农子弟。方德麟仗着自己打过几天仗,当过兵,读过私塾,上过省里的工家干部速成中学,从来就瞧不起国强这个从勉勉强强小学毕业的支书……

事后,河东的人说,一定是口令出了问题,黑夜里遇上人,口令一出,对方立即应道,解放全中?国。可是,一走近,人家在我们没有防备的时候,把我们打了个稀里哗啦。

果真,搬家的那天晚上,姜春华就来了。

多少人批责她,你这老人,真不像话,儿子倒了霉,倒好像是看别人的笑话。何况,你儿子还是副支?书,是他自己不想住在河东。而且,那房子,还是他的,没有人收回,也没有人敢收回。

德麟冷笑了笑,你国强不要这样讲,我好不好,哪里是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你才算个什么鸡?巴?我这不是移交给你,这是移交给蒲塘里的广大老百姓。你想看着这些东西是可以,可你别想动歪歪心思。我现在一笔笔地交给你,你得给我打个收条的。别怪我不提醒你,这些不是你的东西!你晓得后面有什么政策?我还要提醒你,当初我打的收条,他们每一个人手上都有的。

亲戚们一来,女眷们总是要到士凡的病床前坐上一坐的。来问问士凡的病,也听听腊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再接着,便是陪着叹一阵气,或者流一阵子泪。

国强这招有点阴毒,他要逼着德麟招供,偷了多少粮?给徐红多少粮?还有没有送粮食给其他人?一旁是个民兵,手里拿着鞭子,德麟不开口讲话,他就会给上一鞭子。

矮冬瓜后来就走了。这边方德麟很快呼呼大睡了。

吃完了,他们还是打牌。四个人裹着大衣打牌,有说有笑,抽着烟,喝着茶,一边手里捋着牌或者出牌。什么时候结束的,什么时候走人的,腊根竟然一点不晓得。腊根年纪大了,照理睡觉是很警觉的,但白天忙了一天的活,晚上又要忙这四个人的夜餐。这里堂屋里几个人有什么动静,腊根也是一点数不晓得。

小商店里的徐根其,他的大女儿徐英就想过德麟的心思,那边跟白莲庄的人都订了亲事了,这里还经常来想跟德麟鬼混。搞得德麟心里像猫爪子抓心,想跟徐英有一腿子的人多了去了,就是方德泓也都在打她的主意。徐英生得妖妖娆娆的,那张脸特别白,谁见了都会动心。可是,碍于人家是一个大姑娘,又都不敢第一个做出这事儿来。弄不好,这就是要出人命的事,哪一个有这胆子?

方德麟手一摊,我也晓得这不像话,可这不是我的事了,再说,我没得办法。要挨家挨户地搜,我没有这个权啊!

国强给刘士凡送来了党和群众的温暖,给刘士凡的家里送来了一幅《席去安源》的画像,送来了拥军爱民的匾,两包大前门香烟,还放了一挂小鞭和四个冲天炮。这点东西,刘士凡当然是不放在眼里的,可是,这是组织上送来的,刘士凡就感动了。组织上到底没有忘记我啊!

刘士凡打荡猪子身上的东西时,嘴里总是叼着烟,半睡半醒似的,捏弄着大肠小肠或者肚肺腰子什么的。这些东西打荡起来,是非常费时的,弄得不好,味道就去不掉。打荡猪肚肺的功夫也不浅,刘士凡好像特别喜欢打荡肚肺。先灌水,然后在变得又胖又大的肚肺上轻轻拍着,看样子要拍上半个把钟头子。那样子,好像是在拍一个屁股。而且肯定是像拍女人的屁股。有时候,有人从刘士凡家门前走过,看到他在拍,就提醒他,老刘啊,拍来拍去还是拍的肚肺啊,不是你老相好的屁股!这么认真干什么?舍不得放干什呢?

三年级那一年,他又被寄在兰宝子家里。只不过,这一年,情况有点变化,妈妈要先去扬?州看她的姐姐,就是方述平他姨母了。去扬?州要起大早,半夜就要起来,赶到史家堡去坐轮船,然后去老阁转到扬州的轮船。

蒲塘里人对兰宝子一下子定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