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凑巧还是偶然?这小孩子的眼神,不会这么准吧……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是呼和韩最得意看重的儿子,旭日干,”傅长沥呆呆回忆道,“旭日干娶了俺答族的王女阿茹娜……而俺答王哈赤忱又因宣同府之战损兵折将,为了能带领余部在草原上生活下去,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妻室,只为了能正大光明地求娶呼和韩的大女儿,二人从亲家做成了翁婿,极其令人不齿,后来……”

“我们敕勒川,不收你这样的大单于!蒙人羞辱还对人赔笑,草原上的妓女都比你有骨气!”

钟意眼睛亮亮地望着宣宗皇帝。

“其实,陛下也不妨换个思路想想,”钟意试探着提醒宣宗皇帝道,“也许并不是因为康敏公主这件事才让骆世子中动了外放的心思……而是骆世子早便起了外放一方的心意,这才觉得自己配不上公主呢?”

“喏,给你的是剩下的小半碗,前儿我吃过了的,”林照笑得直摆手道,“你要是觉得这兆头不对,就当是与我‘长长久久‘了吧……再不济,你把剩下的拿回宫去,偷偷哄着陛下吃一口!”

——言语里竟是对自己没有紧张过而感到很惋惜的意思。

——“啊?不合规距么?我不知道啊……唉呀,韩兄啊韩兄,你整天盯着后宫里那些女人做什么啊!没意思得很……福船新法新修的第四十一版看了么?那可是长宁侯亲自操刀,据说照着郇相当年喝高了跟他唠的那些旧话改的,嗨,之前那些版本哪能跟它比……什么?你还没看啊?你说你这,你整天都在干什么呢,我不与你说了,我换个人聊去……”

“……那宋戴方后来过得浑浑噩噩,落魄不堪,便只得以替人作弊来糊口求生,本来就事儿做的尚且还算隐蔽,一方求名、一方求财,二人都不会轻易将对方捅了出去,谁知道那余姚杨氏这些年是到底树了多少敌、得罪了多少人,有那看不惯他们家的,硬是生生的将那宋戴方挖了出来,也不知道私下予了他多少钱,硬是从他手里挖得了那卷子的初稿,以及整个交易过程中两边来来往往落下的痕迹……”

裴度犹豫了一瞬,也跟着一道出去了。

——自己今日来求宣宗皇帝,倒是显得有些自取其辱了。

傅敛洢怎可能接受两国大长公主这样毫无意义的“安抚”,仍是拽着她的裙角拼命摇头,哭得直打嗝地不住喊着外祖母。

“没什么意思了,就这样吧,”赵显面无表情道,“是亲生的也好,不是亲生的也罢,反正你们府上养也养了这么些年了……就算最后真能证明得了什么,又能有什么意义呢?你难道是打算两个妹妹一起认么?可别去恶心人了。”

话及此处,林照微微冷笑着提了提裙角,便转身离去了。

“下一回,斐郎能不能轻些……”钟意说着这话都觉得自己脸上烧的厉害,羞耻得恨不得要在宣宗皇帝眼皮子底下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于是便更加难以判断去对方的身份。

裴度将钟意的脸从自己怀里挖了出来,直勾勾的迎上那双被泪水润成一片的眸子,缓缓地,但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林照握紧了钟意的手,心头涌过万千感慨,二人相携着往长乐宫内殿走,宫人仆妇们皆远远地缀在了身后的十步以外,见四下无人,林照便压低了音调,凑到钟意耳边,小小声地问她道:“怎么突然就入了宫?我听到消息后,吓了一大跳……你现在可还好么?陛下待你如何?”

比起投放出去情感的落空,这般毫无尊严地被人肆意践踏着自尊……才是让裴泺更加难以忍受的。

裴度又不傻,一听钟意这语气便知她想歪到哪里去,一时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抬手狠狠地捏了钟意的侧颊一把,哼笑道:“朕还没怎么呢……你倒是先学会恶人先告状地倒打一耙了。”

钟意却压根不知,只这片刻工夫,对方一行人的心里都已经转过了这么多的念头,她初时没有立即叫起,也不是打着故意苛待对方一行的主意,而只不过是沉浸在乍然见到故人的震惊中久久回不过神来,想再细细打量了前世的柳姨娘两眼罢了。

赵显看安自在笑得满意,于是他自己心里也浮起了一抹心满意足来,走过长长的漆黑的地牢走廊,从身后的一片黑暗里走了出来,一点点地沐浴于阳光之下。

不知道是钟意自己太过敏感了,还是这邵氏确实是在话里有话地影射些什么,总之邵宝林这一席话说完,花厅内的气氛便陡时寂了一寂。

刘故作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来,没有继续往下说。

于是裴度站定认真的做了一番思索,然后缓缓的开口道:“今日之事,朕已经听叔母说过了,父母出身皆非人力所能更改,你也不要太过难以忘怀……临知现在不在洛阳,我便代他来,先来探望你一番。”

“……她已两年有余未曾再见过自己的女儿,听闻孩子的婚讯,心里甚是想念,又打听到我们要往洛阳城里来,便跪下哭哭哀求着我们带上她一程,叫她得以在孩子出阁前再见上那么一面。”

钟意被他露的这一手功夫震得倒退两步,犹豫着开口问道:“我现在可否先点个灯?”

“泺儿!”杨夫人被气得险些要倒仰过去,燕平王妃大怒,横眉冷目的呵斥裴泺道,“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你给我滚回你的外院去!你今日的疯言胡语已经说得够够多了!”

“走吧,”裴度站直了身子,却没有往钟意的方向落一眼,而是偏过头对着旁边的燕平王世子道:“过是怎么回事。”

裴度的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悔意,这悔意甚至比之刚刚裴度接到钟意与定西侯世子之间事由始末的密报时,更为泛滥,更是令他深感压抑。

钟意心思郁结,那压抑的心绪更有一种执拗的愤意,她垂着头咬牙半晌,仰起脸来,直视着宣宗皇帝的双眼,直直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女今日是被一位与佳蕙郡主相谈甚欢的青衣女婢,以‘燕平王妃有请’之名,被人故意引到这边来的……不知陛下是想让臣女反思‘佳蕙郡主’,还是反思王妃娘娘?”

钟意不由震惊地回头望向正在拍拂着袖角尘灰的宣宗皇帝。

定西侯世子一把扯住钟意的手,将钟意整个人往自己怀里扯,无声冷笑道:“我张某人自然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所以这不是专门寻到燕平王府的地界打算要了你么!你们一个个的,谁也别想能逃脱个干净!”

“我就是不明白,这都什么时候了,陛下为何还要受那家人……”

——既然能去求韩阁老,为什么不早些便去呢?为什么要等到那时候?为什么不能早点逼自己一把呢?

就比方说现在,迎面浩浩荡荡的一群仆妇都要与她们主仆二人撞个正着了,乍雨还毫无所觉,仍拽着钟意嘀嘀咕咕地说着今日这事儿她看着是有多么多么地解气。

更是因为,裴度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他母后挽回父皇的一个筹码。

“况且,臣女说的又如何就不是‘正事’了?”或许压力真的可以激发人的潜力,紧张之下,钟意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今日之事,陛下真的不疑心臣女么?”

“我从绣坊门口一出来,便被你撞了个正着,然后一摸腰上荷包便没了,”钟意仰起脸,一瘸一拐地往那布庄小工处走,脸上作出一副骄傲跋扈的姿态来,冷哼道,“除了你,还能是谁偷的?”

钟意想到往事,神色越发一言难尽了起来,但燕平王世子都这么说了,钟意自然不会扫兴,小心翼翼地顺着叠起的方式反拆开油纸包,只打眼一瞧,钟意就不自觉愣住了。

“认错而不知改错,认了又有何用,只要脸皮够厚,羞耻心够浅,旁人说你个什么错你都认得下,然后呢?你的骨头如此之软,看来朕方才还是说错了,‘小道’的不是你的诗,而是你这个人。”

“这本是先帝在世时,为你姨母所特制的,后承陛下赏赐,放于我那里生起了灰……如今看着倒是相得益彰,果然这钗最是衬你们家出来的姑娘。”

钟意的眼睫颤了颤,深深地看了林照一眼,苦涩道:“这回倒也不全算是舅母逼我。她想为表兄袭祖职,偏偏卡在了兵部的一道手续上,求到了如今在兵部说话颇有分量的定西侯那里去,定西侯府不作理会,她就动了歪脑筋,想把我抬给那定西侯世子。我不想坐以待毙,三月三那天,就……”

——冷脸以待的反是好些,素有罅隙的才是真的要命。

就算是极其不喜骆家人的裴度,也不得不说:这个名次,与曾经被称誉为“兰荪贵子”的骆琲放在一起,未免显得有些太不搭调了。

“说来不怕陛下笑话,前阵子泺儿竟然跑来与臣妇说,”燕平王妃细细瞅着身边人的脸色,缓缓道,“他遇着了一个小姑娘,才见了人家一面就惦记上了。”

林照是内阁首辅林泉的嫡长孙女,林家正根嫡出的大小姐,也是洛阳城里为数不多的愿意与钟意这般出身不明不白的女子平等相交的大家闺秀。

裴泺深深地看了钟意一眼,缓缓道:“即便如此,我也依然无法与你正妃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