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宣宗皇帝自觉自己是个追求效率的务实人,事倍功半的活儿鲜少接手,更遑论去好心帮忙修整旁人家院子里的歪脖子树苗了。

林照缓缓抬头望了过去,还未开口,却被身前的燕平王妃抢了先。

“其实也不用怕什么,左右这些事都已尘埃落定了,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其实也没多大意思,不过是我借你发发牢骚罢了。你也不用往心里去,听听便罢,”林照见钟意真是被吓得不轻,还特特伸出手来掐了钟意的侧脸一把,作出副顽笑模样来,“左右你我都是要嫁到燕平王府去的,常言道有祸不殃及出嫁女,林府就算以后真有什么了,也轮不到我们头上不是?”

解:因为……所以……所以……是而……故推出……

如今哲宗皇帝早已驾鹤西去,裴度倒是不必再在人前辛苦作态,但这怪病终究是给他留下了一定的隐患,在去年秋两国大长公主的寿宴前,裴度其实已经几乎熄了自己日后能有子嗣的心,打算把养在宫里的两个弟弟好好地培养一番,待其长成后择更优者立为皇太弟,传授国祚。

骆琲突然觉得一切都又索然无味了起来。

新君登基两年,承恩侯府就接连吃了两年的挂落,于骆琲仕途一道上,林氏俨然早就灰了心,知晓失去帝心的士子就是再会读书也难能登科,于是才在承恩侯“被请辞”后火急火燎地想把钟意送到定西侯府去,为的就是好歹能让骆琲在骆家彻底败落前先袭了洛阳卫指挥佥事的祖职,不至于日后一身白衣任人糟践。

“舅母想我嫁给定西侯世子。”其实真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意并没有裴泺以为那么羞耻,毕竟在生死折磨的大事之前,女孩子的矜持啊什么的,对钟意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起码并没有对面的人以为的那么重要。

裴泺骤然发难,一胳膊甩过去,小几上的茶碗盘子叮叮当当地碎了个满地。

“我失不失眠,”佳蕙郡主冷冷打断道,“手眼通天的表姑娘不是该早知道了么?”

“好阿意,这事儿若是能成,”林氏微微笑着捏紧了钟意,欣然道,“舅母可是要谢你一辈子。”

骆琲微微一愣,下意识先缓和了自己略带阴郁的神色,温和地与钟意招呼道:“钟表妹过来了?母亲还在房里呢。”

钟意想,这也是自然的,这世上的人和人之间,本就是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不过——对着的是他旁边的燕王世子。

只是不成想,燕平王世子在怀里掏了掏,还真掏出了个让钟意大跌眼界的东西来。

一包油纸包着的热气腾腾的红豆糕。

“刚刚出炉的,还热着呢,尝尝看,”燕平王世子裴泺眼睛亮亮地看着钟意,语气期待道,“就现在,尝尝看,好不好吃。”

钟意内心复杂地接过那油纸包来,她是真的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堂堂燕平王世子大费周章地叫人把她从听粹院里喊出来,躲到小林子里,就为了给她一口红豆糕尝尝。

就是钟意自己,自被林氏带到承恩侯府后也没再缺过这一口红豆糕吃了啊。

这又是哪门子贵族子弟的小情趣?

钟情其实并不喜欢吃这些糕点,点心她都会做,且做得很好,但做得好与喜欢吃是两码事。——兴许是最早刚开始学着做点心时,因不舍得浪费,便把所有失败品都强塞着填到了自己肚子里的缘故,后来钟意无论是再吃什么点心,任是最名贵不过的食材、再精细不过的制法,她都品不出什么喜欢来。

就为这一点,还一度被骆宋嘲笑过是“天生劳碌丫鬟命,只会干活,不懂享福”。

然后钟意为试方子辛辛苦苦做了一天的各种成品、半成品便被“不会干活、只懂享福”的骆宋姑娘一人全包揽了。

钟意想到往事,神色越发一言难尽了起来,但燕平王世子都这么说了,钟意自然不会扫兴,小心翼翼地顺着叠起的方式反拆开油纸包,只打眼一瞧,钟意就不自觉愣住了。

——她还从未见过卖相如此之差的红豆糕。

钟意愕然之后,便是浑身一个激灵,电光火石之间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收敛了脸上的不甘不愿之色,极其虔诚地捏了一块,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嘴里。

然后被齁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偏偏边上还有个莫名自信的制作者正满怀期待地望着她,语调不自觉地飞扬着道:“怎么样?味道还好么?”

钟意一边催眠着自己我没有味觉,一边如同嚼蜡般把那块红豆糕一点一点艰难地咽了下去,沉默了片刻,终还是没法昧着良心欺骗自己,只看在燕平王世子期待的眼神实在太过明亮的份上,委婉了再委婉,如此道:“殿下这糖饴未免也放得太多了。”

“我觉得还好啊,”裴泺低低一笑,随手捏了一块塞进嘴里,神色自然道,“和你很像,都很甜。”

钟意愣了愣,等艰难地理解完对方这了不得的情话后,后知后觉地垂下头,作出不好意思了的羞赧反应。

裴泺确实是被林府的几位老爷们灌得有点高了,不然也不会一时兴起跑到小厨房做出这种东西来,林子里的暖风呼呼吹了半天,也把他的醉意吹得差不多了,看钟意“害羞”,裴泺也不犯浑了,伸手揉了揉钟意的脑袋,温声道:“林子里还是有点阴,回去吧,待久了怕你身子不舒服。”

钟意喏喏应是,连头都不敢抬了。

裴泺闷笑出声,看钟意这么“羞涩”,连耳朵根都红透了,忍不住又起了逗弄的心思,出言调侃道:“不过,我的红豆糕你可得好好给我收着……我难得不做‘君子’一回。”

钟意似乎是没太听懂,呆呆地抬头朝裴泺的方向望了一眼,被裴泺抓了个正着,然后立刻做了贼般转身就走,身后传来裴泺闷闷的笑声,然后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是要放声大笑了。

钟意快走两步,真心是无言了,她装“娇羞”的小姑娘装得自己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得不得了,不过看这样子,燕平王世子还真挺吃这一套的?

——对方以为钟意低着头是在害羞,殊不知,钟意早过了会“害羞”的年纪,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因为不知道面对旁人的好意与喜爱时该作出如何的反应来,未免彼此四目相对面面相觑着尴尬,便索性低头避开了眼神。

只是想到这里,钟意心里未免涩涩的,她在真正的十四五岁时没有遇到过“少年慕艾”的情意,如今历遍沧桑冷暖,怀春之心死得不能再死的时候,却偏偏又碰上了这般炽热的感情。

——往后的日子不敢说,但至少燕平王世子从怀里掏出那份红豆糕时,至少那时候,钟意想,对方的心里眼里,应当是有一份专予与她的情意的吧。

可惜现在的钟意不是真正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燕平王世子与她的感动,就如一碗放过了夜银耳雪梨汤,甜自然还是有些甜的,但似乎已经不是那个味儿了,奇奇怪怪的甜,还掺杂着些许变了味的苦与酸。

喝下去粗糙咯嘴,涩得喉咙疼。

钟意想着想着情绪又莫名低落了下去,无意识地从油纸包里捏了一块红豆糕到嘴边,想再回味一下那个甜得能把人齁过去的味道,结果一个恍惚没拿稳,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钟意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捡,然后差点被一只突然踏出来的绣花鞋踩个正着。

“不至于吧,都掉地上了,还要捡啊?”林宵恶意地碾了碾鞋尖,把那块掉到地上的红豆糕碾碎踩平了,这才闲闲挪开脚了,抱臂冷笑道,“好吧,想来钟姑娘从小吃苦,是个勤俭持家的朴素人,见不得东西被糟蹋,那你现在捡呗。”

钟意抿了抿唇,迅速地从方才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中飞离了出来,搭着匆忙追来的轻鸿的手,缓缓起身,神色平淡地回击道:“不必了,看七姑娘抢得比我还急的样子,这就让给你了,慢踩,送七姑娘了,不必惦记还。”

“你!”林宵大怒,脸色狰狞着扭曲片刻,然后又缓缓沉了下来,阴阴地附在钟意耳边道,“别以为你做的丑事没有人知道,靠爬男人床上位的贱货,你真以为,你能嫁到燕平王府去,就可以在我面前嚣张跋扈了么?”

“嗬,也是,你一个目不识丁的睁眼瞎,肯定是没有人教过你‘聘为妻、奔为妾’的道理的,你以为你和大姐姐一样嫁过去,日后就能自比大姐姐的架势,与她一般清高了么?”

“真是太可笑了,也不看看人家一个个都是明媒正娶嫁过去的,你,一个爬床暖床的脏东西,说你是通房丫鬟都是抬举你了,走歪门邪道爬上床的下流货色,也敢在你姑奶奶我面前顶嘴,真是给你的脸了!”

林宵说着说着,扬手一巴掌就甩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