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议员推举会上,县长何隆恩当着全县各界人士的面,点名夸奖了大老爷蒋万斋。何隆恩说,在山区,万斋兄是第一个敢于剪掉头上大辫子的人,是反封建的榜样!这样的赞誉之辞令所有在场的人刮目相看,却让大老爷无地自容。他认为这是一种调侃,段四不可能不跟县长提起半夜三更在荒郊野外割了他大辫子的事。出乎大老爷意料的是他当选了,并且头上的二刀毛的确给大老爷增添了几分神气,后来大老爷想,也许这就是天意!

二老爷一直为如何提起这件事犯难,结果是只要一横下心来任何困难都会迎刃而解,二老爷把这件事说出来,心里倏然之间痛快淋漓。怀上了,我老婆二太太蒋陈氏也怀上了!二老爷高声大嗓地说。他的面色已经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

二太太很感激爹,给爹磕了头,二太太的母亲抱了即将上轿的女儿,哭得两行鼻涕两行泪,末了儿把手腕上的金镯子捋下来戴在了二太太手腕上。

二太太沉着声儿说,你去长工房,让他们带了g棒来!二太太的镇静和果断给丝红壮了一些胆,丝红撒腿去了。

勾八对大老爷的提议一味赞成,并不发表个人意见,心思显而易见不在这上面,于是大老爷便准备告辞了。

二太太说,也不至于,穆先生能留在保和堂全是托了老爷子的福,现在老爷子不在了,要他做丧事总管,他怎好不答应呢?

二太太掌管了保和堂的家务,下人们有许多事要请示二太太,都要由她拿个主意,二太太就每日活得精神了。

不,不去,今天黑夜不去!二老爷说得斩钉截铁。

大太太这时候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女人在这种时刻往往容易表现出手足无措的特点来。正惶间,一声男人的咳嗽让大太太倏然之间放心不少,接着大老爷蒋万斋挑开门帘进来了,他的头发在后脑勺上参差不齐地蓬散着,让人难以相信这就是以前一贯儒雅做派的大老爷。大老爷一般不会到二太太睡觉的屋子里来,他是从账房许老爷子那儿回菊花坞这边来的时候听使唤丫头说的,才知道二太太病了,于是就到银杏谷二太太这边来了。

我跟我的朋友说,地球是圆的,时间也是圆的,我们生活在周而复始中,明天我带你去保和堂看看。

亭儿接了大太太递给她的一颗红线梨,说,谢谢大娘!这称呼对亭儿来说着实有点不大习惯,但是她的身份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大太太见了亭儿脚上压的捶布石,对二太太说,我的天!这还动了真格的了,弄得太急了,让孩子受不了。

二太太说,没怎么着,咱们不都是这么着过来的?二太太并不知道大太太小时候裹脚的时候是否也像这个样子压上捶布石。

大太太说,我听丫头们说亭儿裹脚呢,就过来看看,我说这男人留辫子女人裹脚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这会儿又有别的说法了,要是都这么废了,老辈子的规矩就败完了。

二太太附和着大太太说,没规没矩天下就乱了。其实二太太并不知道大太太说这番话的真实背景,就跟着问了一句,有人说闲话?

大太太说,没有,谁敢说闲话?就是大当家的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你别在意,我要不提你什么也不知道。

可我还是想知道大老爷怎么说,二太太说。

他说如今山外面的男人都不留辫子,女人也不裹脚了,大太太说,山外头是山外头,山里头是山里头,种庄稼都有不一样的时候,人哪说是一样?像他那样留个二刀毛子,好看死了!说了便笑。

二太太也笑,在这方面她和大太太的意见一致。说实在话,这二刀毛当然不是大老爷要这么留的,那也是因为段四。二太太想起去年的娘娘庙,后背上总有股凉风。

可说呢,段四那土匪,当初把我们当什么人了?大太太除了心有余悸之外还有耿耿于怀,就那么长的大刀,抓把过来噌的一声,一条大辫子就这么给割了去了!大太太满脸愤怒shubaojie,好像就是刚才发生的事一样,说,可这会儿段四成了好人了,来了就八碟八碗的吃,当家的还陪着喝酒,我就不想理他,要是以后再惹了保和堂呢?他这种人备不住。

二太太说,段四好歹说起来也算是官面上的人,大老爷现在也是官面上的人了,都是常共事的人,哪能没有个礼尚往来呢?再说段四当时也不知道是咱们保和堂的人,老爷子在的时候就待他不薄,做人哪能没一点情?言下之意是说当时也幸亏是段四在场,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细想想大太太也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是说起来总是气愤难平。其实最不能忘记的应该是正月十五遭了二老爷和苗树梁的土匪算计的事,那才真是凶多吉少。

大太太说,你这边始终没个丫头使唤,让丝红过来吧,杏花这丫头不行,你也用过她的,在我那边也是,瓷眉呆眼的,就老太太在的时候使得了,赶明儿赶快找个主儿嫁得远远的。

二太太说,我这儿现在也用不着丫头,有田嫂就行了,你那儿带着忠儿呢不是,没有丫头咋个行?还是让丝红带着忠儿吧。

大太太倒不是一味的说风凉话,如果不是因为二太太不太计较的话,银杏谷这边打从秀儿走了之后,的确是从没有个像样的丫头,大太太哪能不知道这一点,早就想着这事,也跟大老爷提过,大老爷说过些天去涞水的时候从易州人市上再买两个丫头回来。

大太太说,眼见着妹子的身孕就显了,没个机灵便的丫头怎么行?

二太太说,先这么着吧,我这边现在也真没个什么做的,衣裳什么的拿到后头洗就行了,等到田嫂忙不过来的时候再说吧。

大太太说,妹子放心,嫂子知道这事,到时我会有个安排,先让田嫂支应着,保和堂上下上百口子人,怎么也腾个人出来。

二太太说,到时再说吧,嫂子要是忘了,我一准儿告诉你。

大太太没呆太久的工夫,又说了些家常话就走了,屋子里又一下子清净下来,只剩了二太太陪着亭儿,现在二太太除了陪着亭儿不做别的事。二太太原以为给亭儿裹脚是一件与保和堂之外的人毫不相干的事,但是出了个意外,并且仍然是着落在段四身上。

依着段四跟保和堂蒋家的缘分,这个从大清到民国在京西混得很有些头脸的段四对名门蒋家的影响肯定不止是半夜三更在荒郊野外割了大老爷辫子这件事。事实上追究起来割辫子这件事也不能怪段四,所以段四现在依然是保和堂的常客,只是穿戴装束不断改变,以前穿清朝皂隶的服装,后来穿灰布军服,现在穿黑警服戴大檐帽,但人还是段四。

段四骑着马带着个随从刚进了保和堂大门,二太太就知道了。二太太是听见月拱门外边有个护院房的汉子对菊花坞院子里的丝红喊话,大老爷在不?县司法科的段长官来了。丝红说,在厚塾斋跟大太太说话呢,我去喊。于是二太太知道常驻在板城的那个段四又来了,这时二太太正在给亭儿松裹脚布,她告诉亭儿再坚持几天就基本上大功告成了,事实上最艰难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按说段四是进出保和堂的常客,但直接接触二太太的机会不多。谈古论今议论政事和商量生意买卖都是男人们的事,一般情况下女人不掺和。女人有女人们的事,女人串门子聚在一块谈论的是家常,谁家娶媳妇谁家聘闺女,偶尔也谈庄稼收成什么的。保和堂的大太太和二太太虽然不同于一般农妇,但对外应酬都是大老爷的事,段四难得见保和堂的二位女主人,特别是二太太。尽管如此,段四对二位太太的花容月貌却是印象颇深,于是段四在同大老爷见面寒暄过后,一如既往地问到大太太和二太太。

大老爷非常客气地请段四在太师椅上坐下,这时杏花已经笨手笨脚地端上茶来,大老爷亲自动手斟茶,又吩咐杏花端两碟小点上来。

大老爷对段四说,内子可能带着孩子出去了。

其实大太太就在后面桃花庵的院子里看着两个仆妇洗衣裳,大太太听说段四来了就躲到这里来了,她不喜欢段四这个人。这个人是个花溜棒槌!大太太在大老爷每次提到段四的时候都这么说,这感觉跟二太太一致。

大少爷一定是长得更稀罕人了!段四总是说大老爷喜欢听的话,好些日子不见,我得看看贤侄!其实段四距上次来没过多长时间。

大老爷自是高兴,说客套话,犬子还好,还好。

杏花端了两碟小点上来,一碟核桃仁绿豆糕,一碟杏仁裹糖皮,都是保和堂作坊里的手艺,在京西太行山这地方难得见到,保和堂一般用来招待高贵客人,不外卖。

大老爷很诚恳地请段四吃点心,段四就吃了块核桃仁绿豆糕,对其味道赞不绝口。

段四说,比天津的都好,真是好吃,又香又甜。

这么以来似乎是把二太太忽视了。

段四吃了两块点心,这才跟大老爷提起推选省议员的事。其实这都是瞎凑合应付差事,即便推选上也是挂个空衔,虚的,段四说。

段四这么说,大老爷就知道是落选了,脸上多少有些难堪和失望,但瞬间就恢复了常态,说,得选直隶省议员的确不是一件易事,愚兄才疏学浅,怎敢担此大任,这点倒是想到的。

段四说,万斋兄也不必过谦,其实何县长和田师长都是很推崇你的,只是投票表决的事不好出面干预,再说这次当选的赵西山是县财政局长,在职,在涞水也是个有来头的,有些人孤陋寡闻,只看到眼皮子底下的事,对山区的人和事所知甚少,兄弟对这一点是感触颇深,感触颇深!

大老爷对段四的话还是很理解,山区毕竟是穷乡僻壤,比不得县城里,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这是千古不变的理儿,蒋万斋名望再高不过是一介平民,怎能与县财政局长相提并论?大老爷懂这回事。

段四这次来主要是跟大老爷通报这事,把事情说明了,心里也就轻松了,然后喝着茶,吃糖皮裹杏仁,香脆脆的吃起来爽口。

在和大老爷扯了些闲话后,段四重新提起了二太太,当然也捎带着提到二老爷,但轻描淡写,主要还是二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