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也得等我们带着黑子回来呀,有黑子你就不会给打得那么难看了,全该他们难看了!”

她自己拉开车门,就那样一只脚乘着彭主任的车不容置疑地要求。

朱小环自从失去了家属女干部这样上档次的朋友,很快结交了一群没档次的朋友:补锅的、鸡蛋换粮票的、炸炒米花的、挂破鞋游过街的、摆耗子药摊的,全都敬娘娘似地敬她。街上戴黑眼镜穿拉链衫留大鬓角的阿飞们,顽强地不下乡当知青,也帮小环跑差,一口一个“小环姨”。居委会干部们想,朱小环堕落成了一个社会渣子的老交际花。

这时黑子在门外呜呜地尖声叫门,小环把它放进来。自从二孩不出家门,遛黑子的事落在了多鹤身上。她上午、中午、傍晚各遛它一次,越遛时间越长。小环曾经有许多朋友,到哪里都有亲的热的,现在她虽然还是过去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在楼道上、楼梯上出现。却连一个真正的邻居都没了。偶然碰上一个人跟她说几句话,小环知道那人转脸就会告诉其他人:唉唉,朱小环的话让我套出来了——家里还吃鸡蛋打卤面(或者韭菜玉米面盒子),看来那判刑的过去挣的钱都让她攒着呢!没了朋友的小环常常留神起黑子的行踪温饱、喜怒哀乐了。偶尔多鹤不出去,让黑子自己遛自己。看来这天黑子把自己好好遛了一趟,浑身冒着热气。

“人家在舞台上跳舞,你这么转过身,把个屁股朝着他们,像不像话?”首长又问。

这时多鹤上来解围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盖一屈,跪得团团圆圆。她翘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满了泥的鞋带。小环正想说别伺候他,让他自己脱,张铁已经出脚了。那脚往回稍微一缩,“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鹤的胸口。

“有话好说嘛。”小彭干巴巴地说。

小彭但愿自己在场,能推小石一把。

多鹤仔细洗掉了手上的钢末,摘下帽子,想想,又把帽子戴回去。帽子戴了一天,里面的发式一定不怎么样。还是安安生生戴着帽子好。

“我是问你!”小彭心想她可真是个好女人,马上以为是他渴。

他临走时请多鹤去他那里坐坐。多鹤心里扑通一声他似乎都听见了。国家和人们都经历了多少变化,难道他的邀请还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四层看台上的观众们听清楚了,相互交头接耳:“生了啥病哩?”

不知为什么,张俭站下来,等他从大路拐上他们楼前的小路。他不知凭了什么知道他会往这边而不是那边拐。空军拐向他们,看看被烟熏火燎和大标语弄得只剩一点残迹的楼号,问张俭知不知道这楼的二十号在哪里。

“务农不耽误她当五好战士就行。”小环收到了丫头寄来的“五好战士”金属证章,给楼上十六家人,人人看一遍,再拿到多鹤面前。多鹤不声不响地听小环讲“五好战士”是如何大的一个功臣。眼巴巴看着小环把证章拿走。第二天,小环发现证章被别在多鹤的枕头上。

多鹤大声说了句话。两人穿越一大片“不懂”终于懂了:她的意思是张俭见她背很重的东西而装看不见她。

小环拿着丫头的照片对两个男孩子说:“你们这姐姐生下来就跟你俩不一样。你把她面冲墙搁着,她坐仨钟头也不会闹。你俩好好学学(xiaoxiao)人家,啊?”

“你不也五迷三道?”张俭突然说,微微一笑。

多鹤见小环眼睛一红,鼻头跟着红起来。她还没悟透张俭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什么催出小环的泪。张俭佝下腰,手在床下一双双鞋上抚过,最后从一双布鞋里掏出个老旧的绸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对金耳环、一个金锁、一沓钱。

“不上,”小彭说,“我今天夜里的火车。”

现在小石每次来,总有点鬼头鬼脑。小环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俩看多鹤不姑娘不媳妇地守着,替她亏得慌,都想让多鹤在他们手里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贫了,每次来跟姑爷似地提溜着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只猪蹄子。四级工小石虽然没有老的小的要养活,常常来张家当阔姑爷也会成穷光蛋的。有一次多鹤在擦地板,小石盯着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环见张俭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张俭的心头肉裸出来给一双脏眼看了。小环从那个时候明白许多事,张俭和多鹤那段情断不了,只是暂搁在那里。或许生生去斩断它是不对地,反而帮着它生了根。所有地儿戏你不能去生生地斩断。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环对人世间道理参得那么透,却还是在张俭和多鹤地事情上失误。她见张俭拿着报纸的手背上,那根树杈子形地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鹤面前,找了个借口支唤她出门。找的什么借口。小环早就忘了,总之多鹤不再撅屁股让小石饱眼福。小环接过地板刷,蹲下去,“嗞啦嗞啦”地刷。这些年下来,张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觉得粗硬的刷子擦过水泥板的声音圆润悦耳。小环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地地面,没有了熨得平展、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张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鹤断断续续地和小环讲过她的童年、少年、代浪村、樱花树、村子神社,她还多次讲到她的母亲,孩子们看到最多的是母亲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长辈丈夫儿子……十多年来,多鹤陆陆续续把代浪村的家搬进了这里。

他见她毫不回避的眼睛里又亮晶晶起来。别流泪。别来这套,别弄乱了人心,小彭在心里默默呵斥她。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他们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对小环说,他帮多鹤驮东西,多鹤答应帮他补衣服。他一晚上都为多鹤的眼泪心烦,她要把他当救世主就麻烦了,她会全身心扑上来,跟他拉扯起一个家庭。张俭用过地东西。他捡了来用,他贱死了!多鹤正把他的海魂衫洗干净用烙铁熨干了,又拿到缝纫机上给他缝补。他听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就想:你看,她已经扑上来,要跟你拉扯过日子了!

三好学生丫头是两个男孩的小家长。他们已进了大屋。

小环对多鹤说:“你再叫叫他!”

多鹤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这时才把南方女人的话重新拼凑,拼出句子。等她把石头倒进车皮,她才明白那拼起来的南方话是什么意思。是要介绍一个三十多岁的秃顶男人给她。化工学院。爱漂亮女人。细皮白肉就像她多鹤。

心是什么时候变的?

她信以为真。前台电影的音乐抒情美妙,多鹤乘着那起伏的旋律逃了。过了一会儿,张俭知道外面等着他的不再是一个人了。但他没想到等在外面的是俱乐部的全体职员,除了那个电影放映员。银幕上的人物仍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

现在她记不清他当时是否替她擦了泪。他说他擦了,她说没有。都记不清了,记不清更好,现在想怎么回忆就怎么回忆。他们爬起来,发现饿极了。这才想到他们买的蜜枣、汽水、瓜子一样没拿。算了吧,去哪个馆子吃一顿。他还没带她下过馆子。情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花钱的张俭和多鹤此刻倾家荡产也不在乎。

两人正要出门,又像失落了什么在身后,都在门口停住。

多鹤坐上去。他一边蹬一边想,这个女人是很会生的,说不定一下子又来个双胞胎。多鹤两只手抓着他帆布工作服的边沿。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还真是风水宝地,孩子们真爱卧!他的父母瞎碰运气,挑的那个口袋等于摸着彩了。

这时,二十五岁的多鹤松开了抓着张俭的手,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却很虚惶。

“你暂时先养病吧,啊?”警察说。

多鹤竟让轻轻滚动的西瓜给晃睡着了。

还没来得及去开门,一只手已经从外面拉开了厨房的窗子。张家厨房的窗子跟其他住户一样,朝着露天的公共走廊。窗外的脸是小彭的。小彭被派到张俭家附近的一所技校学俄语,碰上小石上大夜班,白天有空,两人下午就来张俭这里。如果张俭在,就和他下棋或打拱猪,若张俭上白班,他们就和小环逗嘴玩。小环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会被多鹤不声不响地款待一番:两杯茶两块自制的柚子皮糖。开始两人吃不惯多鹤那又咸又甜又苦的柚子糖,时间长了,一喝茶他们就问张俭和小环:没柚子糖呀?

“她自个儿跑丢了!她又不是没逃跑过!你不是还叫她喂不熟的日本小母狼吗?”

他把孩子们领到一个小饭馆,一摸口袋,坏了,他把身上唯一的一张五块钱给了多鹤,怕她万一会有花销。原来他是有预谋的:给她五块钱可以给自己买几分钟的良心安稳,至少她几天里饿不死。原来他早上出门时就有预谋:没有带她去她原先想去的公园,而带她来了这个山高水险的地方。他在看见她喂奶,手碰到她奶头,他的心忽然荡起秋千的那一刻就有了预谋……他有吗?